燃燒的冥紙
同樣的清晨。
潯音一踏進博物館大廳,就發現格外的冷清,兩個保安正在進行日常的巡視,保潔蕭阿姨動作遲緩地擦著瓷磚牆麵。
秦苗正坐在前台一邊玩手機,一邊喝著從路口早餐店打包過來的粥,一看見潯音立馬來了精神,朝她猛招手:“潯音!”
“早上好,苗苗。”潯音往前走了兩步,在前台的實木桌子前停下來。
“你可來啦,我一個人坐在這大廳裏總覺得陰森森的,好可怕啊。”她站起來,用手不安地指了指“古服飾文化”展廳的方向,聲音低低的,“我聽老人說,枉死的人,魂魄會一直停留在死去的地方。”
“……你想多了。”
“真的!這個世界上有那麼多科學不能解釋的事情,說不定真的有鬼呢。”秦苗忍不住摸了摸手臂,“也不知道是誰這麼狠,太嚇人了。對了,謝神探有沒有和你說過啊,案子有線索了嗎?真的是許薇朵的那個大學戀人?”那天之後,幾乎整個博物館的人都知道了潯音和大名鼎鼎的神探是“青梅竹馬”。
“沒有,你別瞎猜了,快點吃早餐吧,”潯音無奈地笑,“等下被館長看見了要罵人的。”
“館長現在焦頭爛額的,哪裏有時間來罵我啊,”秦苗無所謂地聳聳肩膀,又興致勃勃地猜測,“我覺得啊,肯定是那個大學戀人,因愛生恨……哎呀——!”
忽然一聲驚叫,原來是秦苗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粥,潯音趕緊把餐巾紙遞上去,“沒燙傷吧?”
“沒有沒有,不燙的,”秦苗鬱悶地擦著衣服,又抬頭喊了一聲,“蕭阿姨,過來幫我清理一下!”
蕭阿姨停下擦牆的動作,渾濁的眼珠慢慢地轉動了一下,她在水桶裏洗了下抹布,然後佝僂著腰緩緩地走過來。
時間還早,有很多職員還沒來上班,潯音踱步走到門口,遠遠看見徐露正從公交車上下來,她不緊不慢地走著,到了館外停車場的時候卻突然停住了,臉色在一瞬間變得蒼白。
潯音來博物館上班的時間還短,徐露又是不愛說話的性格,所以她們的交往並不深,但看見徐露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她猶豫了一下還是上前關切地問了一句,“你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啊?”
徐露的目光緊緊地盯著停車場,喃喃地說:“以前朵朵也有那輛車。”
潯音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現在這個時間點,停車場裏的車並不算多,其中最惹眼的就是一輛紅色的寶馬6係車。
“朵朵以前很喜歡那輛車,那是她爸爸送給她的成人禮物,”她此時已經紅了眼睛,“可惜後來說是借給朋友出了車禍……”
“借給朋友?”潯音明顯一怔,腦子裏飛快地閃過一些念頭,快得根本讓人抓不住。
“嗯。”徐露的心情平靜了許多,也不願再講下去了,她帶著歉意地看了潯音一眼,“抱歉,讓你見笑了,我先進去了。”
“……好。”
潯音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視線依然停留在那輛紅色寶馬車上,許久之後,她拿出手機,按下了一個號碼。
電話響了很久,謝宜修才接起,潯音忽然覺得自己有些魯莽,案子沒破,他這幾天肯定事情很多,“你在忙嗎?不好意思,是不是打擾你了?”
“沒關係,有什麼事?”謝宜修那頭聲音嘈雜,她似乎聽見了走路的聲音,然後嘈雜聲就消失了,應該是他走到了安靜的地方。
“我覺得,紀航撞人的那輛車可能是許薇朵的。”她把徐露的話複述了一遍。
謝宜修沒料到她會說這個,有些驚訝,“我已經知道了,你安心上班,其他事情不用管,凶手可能是內部的人,知道得越多就越危險。”
潯音靜默了一會兒,想起昨天李副院長和那個男老師形容紀航的話,那樣一個品學兼優讓老師們多年來都印象深刻的學生,真的會不知輕重地酒駕開車嗎?她忽然有了一個很荒謬的想法,“撞人的會不會……不是紀航?”
“……”那一頭,謝宜修忽然不說話了,過了很久才聽見他低低的笑聲,“葉潯音,你真的該跳槽。”
——
掛了電話後也到了上班的時間,潯音有些心不在焉,沉默地走進了館廳。
博物一整天都冷冷清清的,無聊的上班時間一晃而過,臨近下班的時候,秦苗拍了拍手站起來對辦公室的同事說,“今天你們都別急著走啊,我請客吃飯。”
“呦,你中大樂透了?”張宇浩和她關係一向很好,開起玩笑來也是無所顧忌。
“你放心,我要是中大獎了,肯定包養你。”秦苗白了他一眼,然後抬起右手晃了兩下,神神秘秘地笑著,“你們看!”
隻見那纖細的無名指上多了一枚閃亮的戒指,潯音看著她的手指愣了一下,“這是……”
“我家那位昨天跟我求婚啦,嘿嘿。”
“可以啊,恭喜你終於嫁出去了。”楊彥收拾完了東西站起來,“那我今天可要多吃點了,這種機會可不多。”
“那必須的,等會兒可勁吃。”秦苗背了包挽起潯音的胳膊,“走走走,下班啦!”
——
月亮爬上樹梢,時間悄然走到了9點。
謝宜修一邊揉著酸痛的脖子,一邊走出公安辦公大樓,到了門口的時候碰到了交警大隊的韓隊長。
“小謝啊,又加班了?”韓隊大概四十幾歲的樣子,對誰都是笑嘻嘻的,是出了名的人緣好,他見謝宜修警服也沒換,腰間還別著槍,明顯不是下班的樣子,又問了一句,“這麼晚了是要去幹嘛啊?”
“案子需要,得去走訪幾個人。”忙了一整天,謝宜修隻覺得太陽穴隱隱地抽疼,案子都三天了還沒有大的進展,整個刑警隊都一直處於緊繃的狀態,他已經兩個晚上沒有好好睡過覺了。不過案情緊急,根本沒有時間休息,而且現在他的心裏已經隱約有了些頭緒,急需馬上去求證。
“哎,辛苦了。”韓隊拍拍他的肩膀表示理解,“對了,死的那個姑娘,我好像還有點印象,她是不是還有個同學叫什麼航的?”
“紀航,湖城大學的大二學生,六年前酒駕撞死了人,我看過記錄,當時是您處理的,您還有印象嗎?”
韓隊思索了一下,“記得,被撞的是一對新婚夫妻,男的為了保護妻子死得很慘。哎,聽說才結婚不到兩個月,太可憐了。”
“我聽人說,那個妻子一直堅持撞人的不是紀航?”
“是的,當時鬧了好一陣呢。”
謝宜修皺眉,“既然當事人有疑問,難道沒有再查實嗎?”
“怎麼沒查,可查來查去結果還是一樣啊,雖然事發路段沒有監控,可後來我們在另一條街道上找到了一段監控,開車的確實是紀航,他慌慌張張地在同一條路上轉了好幾圈,估計也是嚇壞了,畢竟還是個學生。”
“可肇事車輛並不是他的。”
“就是現在死的那個許家千金的,兩人是同學,那天許小姐在紀航工作的KTV聚餐喝醉了,就把車交給紀航,自己叫車回的家。”
謝宜修又問:“那為什麼不是紀航送她回家呢?”
“人家上班累呀,紀航家境不好,在KTV一直上的是晚班,因為工資會比較多。那天下班晚了又和聚餐的同學喝了幾杯,也是累了,為了想早點回家才會開許小姐的車,誰知道……”韓隊說到這裏忽然停下,“怎麼突然問這個了?和案子有什麼關係嗎?”
“撞人的不是紀航。”
韓隊嚇了一跳,“這怎麼可能?”
“紀航很聰明,把當時的警察都給騙過去了,如果不是許薇朵遇害,這件事可能永遠不會有人知道。”謝宜修沉吟片刻,“您還記得受害者的家人嗎?”
“記得一些,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他的妻子了,丈夫一死她就瘋了,這也是我們後來沒有再答應重查的原因,畢竟隻是個交通案,查了又查已經很浪費警力了,更何況查了兩次都是一樣的結果。”
“那她後來去了哪裏?”
“她精神出了很大問題,案子結束後就被家人送去清縣療養院了。”
……
跟韓隊說完話,謝宜修就徑直來到了停車場,他拉開車門坐進去,卻遲遲沒有發動,腦子裏淩亂模糊的線索漸漸開始變得清晰,像是有根線一點一點地將所有的事情都慢慢連接到了一起。
昏暗的車裏,他沉默地摸出手機給潯音發了一條短信:“你有沒有姓顧的同事?”
很快就有了回複:“沒有。”
謝宜修輕皺了一下眉,他把手機隨意地扔到副駕駛座上,啟動了車子,黑色低調的轎車慢慢開出了停車場。如果有認識他的人在就會發現,他走的是和平時完全相反方向的路。
——
收到謝宜修信息的時候,潯音剛吃完飯,拒絕了秦苗要送她回家的提議,走在去往地鐵站的路上。
她們聚餐的地方是湖城很有名的一家燒烤店,不過地點有些偏,不在主市區。可能有些晚了,路上行人也不是很多。
她邊走邊回信息,眼角餘光忽然掃到火光,她一愣,抬起頭向對麵路口望去,那裏似乎有人在燒東西。
地鐵口就在那個路口的前麵,潯音穿過馬路,然後清楚地看見地上燒的是冥紙。
這是在祭奠什麼人嗎?潯音沒有看見過這樣的事情,視線不由地多停留了幾秒。
燒紙的女人似乎有所感知,她那拿著冥紙的幹枯的手指停頓了一下,慢慢地回過頭,動作極其遲緩僵硬,像是被生生掰過來的一樣,那是一張很憔悴的臉,蒼白而布滿皺紋,一雙眼睛麻木無神,此時在微黃的火光下顯得特別詭異。
潯音嚇了一跳,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蕭阿姨?”鎮定下來她才認出眼前的人竟然是館裏的保潔阿姨。
她的聲音嘶嘎,渾濁的眼珠動了一下,“葉小姐。”
哪怕是認識的人,但此刻看著蕭阿姨被火光照得異常詭異的臉,潯音還是覺得背後一股寒意,“阿姨,是有親人過世嗎?”她忽然想起命案發生的那一天,好像也是在這條路上,曾看見過有一個人在這裏撒冥紙,難道她那天看見的也是蕭阿姨嗎?
蕭阿姨已經轉過去繼續燒冥紙了,她的目光死死地定在跳躍的火光上,“我的老公,死了六年了。”
潯音注意到旁邊還放了很多筆記本和一些素描畫,每幅畫上都寫著一句相同的話:致最愛的顧寧。而畫上的女人嫵媚明豔,五官細細看來倒是和蕭阿姨有幾分相似。
“阿姨,這是你女兒嗎?”
蕭阿姨燒完了冥紙,已經在燒素描畫了,“是我。”她的聲音毫無起伏,僵硬嘶嘎,“是我老公給我畫的。原來以前的我也有活得像人的時候啊。”她的話裏似乎隱隱有著懷念,但手下的動作卻沒停,任由那些美麗的素描畫被火吞噬,畫裏動人的女郎慢慢變為灰燼,她嘲諷怪異地勾起了嘴角。
潯音不安地抿了下唇,正猶豫著是不是該盡快離開,蕭阿姨,或者說是顧寧,卻忽然站了起來,一步一步緩慢地挪動著步子,“葉小姐,你能看見鬼魂嗎?”
身旁的火光還未熄滅,顧寧那仿佛來自地獄的聲音消散在空蕩蕩的街口,潯音被“鬼魂”兩個字嚇得心底一寒,頓時覺得這個人實在是邪門得很。
“他就在那裏,”枯槁的手指遙遙指著馬路中央,她蒼白的臉上神情麻木,“他說他好痛,說地底下好冷,每天每天都在跟我說他有多痛苦,你看到了嗎?那裏都是血,都是他的血!流了整整一地,你說他是不是死得很慘?”
潯音心臟都停跳了一拍,她是無神論者,平日裏從不信鬼神之說,可是在這樣漆黑的夜晚,聽見顧寧陰森森地說著這些話,總覺得周邊一陣一陣的陰寒。緊張不安的情緒下,她的意識卻格外清晰,大腦轉得飛快:死在路上又滿地的血?是車禍嗎?
“阿姨,你老公是車禍死的嗎?”
“車禍?是啊,他是車禍死的,難怪……難怪,他總說他痛啊。”顧寧回過頭來,死水一樣的眼神像是望著潯音,又像是透過潯音看向虛無的遠方。她顫顫巍巍地抬起手,摸向後腦勺,“這裏,”然後又依次向下摸著身體的某些部位,“這裏,還有這裏,難怪他那麼痛啊!”
後腦、肋骨、左腿膝蓋骨……潯音每看她點一處地方,臉色就白上一分,她想起看見許薇朵屍體的時候,這些地方都是受了傷的。
有些答案似乎呼之欲出:車禍、紀航、許薇朵、蕭阿姨的丈夫、命案……
潯音連呼吸都放輕了,她一隻手伸進包裏拿手機,另一隻手指向路上,“阿姨,你老公就在那裏嗎?”
“那裏,他一直在那裏……”顧寧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又轉回去了。
潯音鬆了口氣,低頭快速地給謝宜修發了一條短信:顧寧,華中路地鐵口旁,速來!
——
相隔不遠的某條馬路上,收到信息的謝宜修猛打了一下方向盤,掉轉車頭飛快地往華中路駛去。
——
深夜偏僻的馬路上幾乎沒有多少車輛,顧寧已經走到了路中央,她緩緩蹲下來慢慢地撫摸地麵,“阿錚,我可以來陪你了。”
遠處一束光直直照射過來,一輛車正在駛來,在這樣的黑夜裏,顧寧蹲在地上,司機極有可能注意不到她!潯音也顧不得對她的恐懼了,幾步跑上前想要拉她,“你快起來,這樣很危險!”
可誰知一直都動作遲緩、神情麻木的顧寧突然奮力掙紮起來:“走開!別妨礙我!”她的力氣很大,潯音根本就拉不動她,反而被她推倒在地上。
車子已經近了,刺目的燈光裏,潯音看見司機搖頭晃腦地唱著歌,絲毫沒有注意到這樣的夜裏路上還會有人。
顧寧微微抬頭看了眼迎麵而來的轎車,抿唇笑了笑,而後竟然往後一倒,躺在了路麵上。
她想自殺!這個念頭一下子跳進腦海裏,潯音的聲音都變了,“你瘋了,快起來!”她也不管身上的疼痛了,一下子跳起來過去拉她,還一邊向司機猛揮手。
司機終於注意到了眼前的情況,驚慌地按喇叭、踩刹車。可是車與人的距離已經很近了,輪胎和地麵的劇烈摩擦發出難聽刺耳的聲音。
“滾開!放開我!不要多管閑事!”顧寧麵目忽然猙獰起來,竟不管不顧地掙脫潯音的鉗製衝向轎車。
潯音還抓著她的手,此時不由自主地被她帶著往前小跑了好幾步,車子還未停下,刹車聲越來越刺耳,混亂間潯音隻看見司機那嚇得發白的臉。
刺耳尖銳的摩擦聲幾乎要劃破耳膜,潯音感覺到顧寧鬆了手,拖著她走的力量驟然消失。司機在最後關頭終於及時刹住了車,車子離他們隻有不到十公分的距離。冷汗從額頭滑落,順著臉頰慢慢滑入衣領裏,潯音渾身的力氣都在瞬間被抽走。
被嚇壞的司機氣急敗壞地走出來:“有病啊,想死別連累我啊!莫名其妙,要死滾遠點!”他罵罵咧咧地說了好一會兒,才又開車離開。
汽車離開後,馬路恢複了之前的寧靜,顧寧從汽車刹住車的那刻起就一直怔怔地站著,過了很久很久,她動了下眼珠,幹裂的嘴唇蠕動,“為什麼阻止我!”她偏頭死死地盯著潯音,神情癲狂,“為什麼要攔著我!我要去見他,為什麼攔著我!我要殺了你!”
她麵目猙獰,瘋狂地喊叫著,也不知從哪個口袋裏摸出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直直地就朝潯音撲過去。
潯音被撲倒在地上,匕首揮下來的一刻她第一個反應就是抬手護住頭臉,鋒利的匕首一下子就在手臂上狠狠劃出一道口子,疼痛感刺激著神經,眼前的人明顯已經處於失控狀態。潯音急得不行,用手死死地擋住顧寧的手,大聲喊,“阿姨,蕭阿姨!我沒有惡意,我隻是想救你!”
顧寧壓在上麵,手裏的匕首直直地指向著潯音的脖子,就要用力刺下去,“你該死!妨礙我和阿錚在一起的都該死!”
“放開……”
匕首越來越往下,鮮血流滿了整條手臂,疼痛和脫力感讓潯音幾乎要絕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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