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後。
在我的精心教養下,陌溪不出意料地長成了一個溫潤如玉的君子。
他的容貌、身形與我在冥府見到他時半分不差,這樣的天人之姿在人世極其少見,加之陌溪又聰慧非常,在小鎮一帶竟成了一個遠近聞名的人。
然而人怕出名豬怕壯,這俗話能流傳得這麼久,自是有它的道理的。
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我正斜臥在榻上看著新出的話本子,那是一出才子佳人曆盡磨難之後的愛情戲。我正看到動情處,陌溪自門外走進來。他替我將隨手扔在地上的披風和襖子撿起來放好,又給我倒了杯茶說:“老在屋裏躺著也不行,三生還是得出去曬曬太陽的。”
我接過杯子,眼睛卻沒離開話本子,敷衍道:“太陽對我來說更像是毒藥,對我的身體沒甚好處。”
他卻不信我的話:“今早下過雪了,院子外的梅花開得正好,且去看看吧。”
我望著他,見他眸中點點閃亮的希冀,放下正“嗯啊”得開心的話本子:“好吧,陪你走走。”
他淺淺一笑,很是欣喜。
我牽著他的手出了小院,一步一步地在紅梅林裏閑逛著。他倒沒誆我,今日這梅花開得當真好,香氣襲人,我嗅得心情大好。忽而轉過一條小道,道邊空地上有張石桌,我興致一起,對陌溪道:“咱們像話本子裏的才子佳人那般來晴雪對弈一番如何?”
陌溪自是點頭答應,回屋拿來了棋盤、棋子。我在一方端坐好,我執黑子,他持白子,一顆一顆地下了起來。
我的棋藝不好,今日不過是興致來了與陌溪擺擺樣子過過癮,哪能是他的對手,沒有半炷香的時間,我便苦惱地在桌子邊抓耳撓腮地沉吟。我放下手中的棋子,愁道:“不成,這不是才子佳人的對弈,這是才子對佳人的屠殺,你看佳人已輸得衣冠不整了。”
陌溪輕笑:“怎麼能讓三生衣冠不整呢?”他從棋盤另一端探過手來,將我的手腕握住,引著我將黑子落在右方一角,棋盤上的形勢便奇跡般扭轉了。
“我來教三生怎麼重新整裝待發。”
我驚歎地眨了眨眼睛:“陌溪你的棋藝當真好,這得贏三生多少條街了。”不等陌溪答話,我又自顧自地得意道,“不過沒關係,陌溪的棋藝是贏了,可人心輸了。你看,你自己都不幫自己下棋了,可見在心裏是三生贏了你。”
陌溪眉眼一彎,淺笑著看我:“這是自然,在心裏,陌溪是怎麼也贏不了三生的。”他道,“不過這命我認,輸給三生,陌溪心甘情願。”
我笑得眯起了眼:“下了一會兒棋,都坐冷了,咱們繼續走走吧。”
陌溪應了,放下一盤未完的棋盤不管,繼續往梅林深處走。
“陌溪,你素來知道我最喜歡這紅梅暗香、晴雪晶瑩的景色,但你可知為何?”
他想了想道:“大概是因為三生你的脾氣與這梅很是相似吧。”我頓住腳步,盯著他的眼搖了搖頭,但笑不語。
他雖不明所以,也任我看著,漸漸地眉眼也彎了起來:“三生喜歡看我?”
“喜歡。”我用手比了比他的頭頂與我的距離。他已比我高出整整一個頭,我偏頭想了想,“陌溪,叫聲娘子來聽聽。”
他的耳根驀地紅了。
我道:“你也快弱冠了,我尋思著我這童養媳做了這麼多年,也該扶正了。幹脆你瞅個時日將我娶了吧。”
他耳根的紅蔓延到臉頰上,喉結動了動,半晌後眼中又浮現出幾許懊惱之色:“三生,你、你總是……”
這話還未說完,我忽聞梅林之外有人聲。
自陌溪小有名氣之後,時常會有人來找他,素日我並不會說些什麼,但是今日他們打斷了我期盼已久的談婚論嫁之事,我的臉色垮了垮,極不高興。
來者說話的聲音越發大了,陌溪也聽到了些許:“三生,好似有人來了,咱們先回屋吧。”
我“嗯”了一聲,轉身回了自己的屋子,接著看話本子。
陌溪自去大廳接待客人。
快到午時,陌溪終於送走了客人,又到了我屋裏。他坐著不說話,我便也斜倚著不說話。我的耐性素來不差,他終究沒磨得過我。
“三生。”
“嗯。”
“今日來的是巡撫大人。”
“嗯。”
“他……他說讓我去京城做官。”
“嗯。”
許是我的冷淡讓陌溪有些無所適從,他小心地打量了一番我的神色,似下定了什麼決心一般:“我想去。”
我靜靜地將書的最後一頁翻完了,才轉頭看向陌溪,隻見他一雙透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我歎了口氣道:“男兒誌在四方,你要去做官,又不是要去打劫……嗯,雖然這兩者的性質差不了多少,但是朝堂也是一個施展抱負的地方,我一直望你能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如今你有這才幹和機會了,大膽去做就是,望著我作甚?”
陌溪搖了搖頭:“我做官並不是為了什麼抱負……”他臉頰微紅,“而且如你所說,我已經快弱冠了,我、我也一直在尋思找個日子給你提成親這回事兒……”
我捧著茶杯呆住。
他頗為無奈地笑道:“可是,三生,你卻總是快我那麼一步。”他說,“我想與你成一個家,但是我一個男子斷然不能一生都這樣讓你養著。我想憑自己的能力許你一世美滿幸福。而且我一直記著,幼時你與我說過,要我做個有擔當的人,要我這一生過得風風光光的。”他輕笑,“我總不能讓你失望。”
“三生,你願意等我兩年嗎?待我功成之日,便回來娶你。”
我說不出不行。
那一刻,我是真的甘願做一個平凡的女子,甘願獨自守著空房等他回來,盼著他在門口淺淺地喚我一聲“三生”。
我讓陌溪走了,讓他去追逐他的前程與風光。我以為我是想得開的,以為我是耐性極好的,畢竟一條死氣沉沉的忘川河,我都能守上千年……但我未曾想過,原來等待也能如此磨人,陌溪走後的每一個日夜,時間都像是停止流動那般過得緩慢。
而這樣的緩慢日子還要過兩年……
我這耐性極好的石頭此次卻如何也等不住了。
一個輾轉反側的夜晚,我驀地自床上坐起:“陌溪。”我心知他不在,卻還是想喚喚他的名字,仿佛這樣喚喚,他便會出現在我麵前一般。
“陌溪。”
我如是喚了他三聲,除了屋外的簌簌風聲,我什麼也沒聽見。我再也無法睡著,索性翻身下床,什麼東西也沒收拾,穿著一身白色的裏衣便出了門,直接上京尋我的夫婿。
京城我並不陌生。我曾被除妖師追著繞城跑了三個多月,該去的地方大多去過了,也沒什麼稀奇的。
我急著尋陌溪,又不想讓他知道我這般舍不得他,便一直不敢搞出大動作正大光明地尋。
他才被舉薦上來做官,一開始定是辛苦非常且不大出名的,就算我上街詢問,人家也不會知道。我幾次想去皇宮裏麵尋他,可是皇家周圍彌漫的浩然龍氣壓得我喘不過氣來,隻得作罷。
左右尋思了一番,我決定白天在街上撞大運,晚上便去各個朝堂高官的家中探尋陌溪的蹤跡,順道做做劫富濟貧的好事。
我本以為親自努力去找會比撞大運尋到陌溪的概率大些,不料我這運氣還真是一等一的好。
那日京城陽光明媚,我正一邊拿著大蔥抽打“嗯啊”話本子,一邊閑散地逛街,忽聞前方一陣騷亂,有群眾陸陸續續地圍了過去。我一時好奇,將話本一揣、大蔥一扔便也湊過去看熱鬧了。
我這一看倒看得精彩,竟是一出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薄情戲碼。
這無情的“流水”恰恰是我的夫婿陌溪,而那有意的“落花”,若是我認得沒錯,那應當是當朝大將軍最寵愛的小女兒——施倩倩。
我為什麼會知道?嗯,大致是因為她閨房中的首飾相當不錯,我這幾天賣了那麼多首飾,就數她的賣了最多的錢。
那施倩倩正委頓在地,似乎崴了腳,一雙含淚桃花目戚戚然地望著陌溪。陌溪無動於衷地掃了她一眼,轉身便走。
施倩倩往前一撲,欲抓住陌溪的衣擺,不料陌溪閃得快,讓她撲了滿麵的灰。
圍觀的人一陣唏噓,施倩倩一臉狼狽地趴著,卻倔強地咬著唇,眼眶通紅,嬌弱不已,當真是我見猶憐。
而陌溪冷著臉,連眼角都沒斜一下,快步走遠。
嗯,我摸了摸下巴想:自我收養陌溪後,在我的記憶裏他幾乎從未對我擺出過這種神色,我素來知道他在外麵見誰都溫溫和和的,但觸碰到底線的時候很有脾氣,而沒想到他對貌美的姑娘竟也這般有脾氣。
我咧著嘴傻笑,覺著他這個脾氣倒是個好脾氣。
小姑娘倔得很,陌溪走了,旁人來扶她她也不讓,偏要自己站起來。我想,看中陌溪的女子定然是個心地美好知書達理的女子,於是便略施小法,治了她腳上的傷,也不管她驚異的表情,轉身跟著我的陌溪去了。
陌溪走得太快,周邊行人又太多,我有幾分跟不上他,轉了幾個街角,便找不見陌溪的身影了。在人群中尋覓他之時,我這雙看話本子看尖了的眼睛不經意間又捕捉到了一場落花與流水的戲。
恰好,演這出戲的男主角我又認得,而這女主角嘛,我咋舌搖頭:“這紅線到底要怎麼亂牽才能把這麼兩個人攪和在一起啊,月老可真是個為老不尊的壞蛋。”
“你別跟著我了,我說了我不喜歡你這樣的女子。”
我摸著下巴想,一別經年,石大壯說話的聲音倒是威風了許多,可這語氣背後的憨直還是一點也沒變。
“大道是你掃出來的嗎?我有說我在跟著你嗎,這條街就許你走不許我走呀?我就在你後麵走,你怎麼著?而且你喜不喜歡我關我什麼事?我有要你喜歡我嗎?我喜歡你不就成了。”
這朵比施倩倩要犀利許多的“落花”正是當今天朝上國尊上大國師的妹妹——夏衣。
要說我又如何識得她,這便不得不說說夏衣的哥哥——夏辰。
夏辰當初僅弱冠之年便當上了一國國師,當算個修道的天才,若有機緣得到仙人點撥,他日飛升上仙也未可知。當年我被除妖師窮追至京城的時候,除妖師與國師夏辰聯起手來,沒少折騰過我。
彼時國師的妹妹夏衣僅六七歲大小,在與除妖師和她哥哥鬥智鬥勇的過程中,我也見過她幾次,是個流了鼻涕直接吸進嘴裏吃掉的爽朗姑娘。
這麼多年未見,這姑娘的爽朗真是不減當年哪!
她的話嗆得石大壯一臉難堪,石大壯抖了半天嘴唇,隻會幹巴巴地反駁:“你……怎會有你這樣的,不知羞!”
“我在大街上走路怎麼就不知羞了?你霸著道不讓我走才不知羞呢!”
隻兩句話,石大壯便敗下陣來,轉身欲走,一扭頭卻正好與我打了個照麵。他一怔,我笑著與他打了個招呼:“石大壯,多年不見,近來可還安好?”
他回過神,倏地左右一望,像是害怕我身邊有什麼人一樣。待確認完後,他幾大步跨過來,張開粗壯有力的手臂猛地將我一抱:“三生!我終於又見到你了!”
他抱得有點突然,我沒躲開,待他說完這話,我一腳踩在他的腳指頭上,冷聲道:“你不撒手我就把你的腳指頭碾碎。”
他吃痛卻不叫,放我出了他的懷抱,卻還有一隻手攬在我肩上,粗聲粗氣地對那邊愣怔的夏衣說:“這才是我一直傾慕喜歡的姑娘,你快離我遠點。”
夏衣眯著眼打量了我一番,而後道:“你胡說!之前從沒聽過你有什麼喜歡的姑娘。”
石大壯是老實人,無助又著急地看了我一眼,撓了撓頭,不知該怎麼編下去了。
我看著夏衣,心裏覺著碰見別人的這種事,照理說我應站在中間人的角度如實相告,不去摻和,但石大壯也算是在除妖師手上救過我兩次,一個算是半個恩人,另一個則是半個仇人的妹妹。我向來恩怨分明得很,當下拍開石大壯的手,正色地告訴夏衣:“他著實是喜歡過我的,不過被我毫不猶豫地拒絕了。”我轉頭看著石大壯,“不想當年一別,你竟傷情如此深,連提及我的名字都如此避諱,是我的罪過,但這也沒辦法,我始終是不喜歡你的。”
石大壯愣著眨了眨眼睛,不過這幾年他倒是有點長進,沒有一頭傻到底,當即應了我道:“哦哦!對,你……你不喜歡我,那也沒辦法……”他頓了頓,繼續道,“喜歡這種東西不能建立在強迫上,別人沒意願就得撒手,不能造成別人的困擾!”
夏衣的目光涼了下來,在我身上轉了一圈,又落在石大壯身上:“我造成了你的困擾嗎?”她問著這話,聲音裏藏著顫抖,像是石大壯若答了“是”,她就會哭出來一般。
我有幾分不忍心,正欲開口說兩句,石大壯倏地一拍掌,大聲道:“哎呀!你難道一直沒意識到你給我帶來多大的困擾嗎?如今你可算知道了,可喜可賀!”
夏衣臉色一白。
我用打量奇葩的眼神打量石大壯,覺著他不愧為我石頭家族一員,這鐵石心腸真讓人覺得有趣……
夏衣在那方孤立了一陣,卻始終沒有哭出來:“你不喜歡我,所以你困擾,等你喜歡我了,就不困擾了。問題出在你身上,你得改!”
她把這番理論說得理直氣壯,我聽著竟覺得確實是這麼個道理,於是便也一同望著石大壯。
石大壯同樣愣了好久,才反應過來:“改不了,我就喜歡她,誰也不喜歡。”
夏衣咬牙道:“她哪裏比我好?”說著,她狠瞪了我一眼。我張嘴想替自己辯解說我覺得我哪裏都比她好,但話未說出口,鼻尖忽然嗅到一絲略熟悉的氣息。我神色一凜,拽了石大壯的手就往旁邊看熱鬧的人群裏麵跑去。
夏衣在後麵氣得大叫:“你把他帶去哪兒?站住!”
我也不管,隻頭也不回地往人群裏麵鑽,耳朵聽見追了幾步的夏衣停住腳步,有個男人聲音略帶沙啞地喚了聲她的名字:“夏衣,過來。”
“哥哥……”
後麵的話我聽不大真切了,隻在人群中跑出一些距離後回頭一看,那方地勢稍高,正巧能看見夏衣和她哥哥夏辰的腦袋。許是察覺到了什麼氣息,夏辰漆黑的眼淡淡一轉,落向我這方。四目相接,他眉頭微皺,我拽著石大壯轉過一條小巷,趕快跑離他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