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謀生計(上)
馬車踩著轔轔之聲,緩緩轉動。
一路向西,停在了長公主府門前。
司馬南乃是先皇最寵愛的幼女,自小金尊玉貴得長大,府邸自然也不是一般的輝煌繁華,橫臥了半條街的正門上有一匾,匾上大書“敕造長公主府”。
錦初跟著鐘伯一路乘轎進來,應當是司馬南刻意吩咐過,錦衣綾羅的丫鬟婆子無一不是笑臉相迎。
路上大概小半個時辰,無論是花園裏整牆的壁畫、還是遊廊上玲瓏的鳥雀,都令人目不瑕接。但這些都比不上花園中的奇花異草,引得錦初頻頻側目。隻因在她眼中,這些無一不是可入藥的良方。
長公主喜蘭,花匠們正彎著腰將貢花植入苗圃,一邊為之除草,勁健高大的花株旁漸漸堆起一小叢長著淡紫色小花的灰綠葉子。
錦初未及細看,轎子已停下。她走入花廳,丫鬟周到得捧上一盞新茶。掀開茶蓋,清香撲鼻,是上貢的茉莉花茶。
花廳四角都圍著冰鑒,這裏的一年四季清涼如夜。
錦初剛坐下,滿頭金步搖、裙擺拖得極長的長公主進了花廳。華服大袖、妝容嚴謹,與素日在外混不吝的模樣判若兩人。
錦初腳步輕移,上前福身見禮。
司馬南眉眼熠熠都是亮光,剛出宮的她三兩步走過來,親親熱熱挽起了錦初的胳膊。
上下打量她道,“怎麼幾日沒見瘦了?本宮不會安慰人,你若是傷心,想哭就趁現在。”
錦初本來心中有積鬱也有感激,被她這麼一說,繃不住“噗嗤”笑出聲來。
“誰要哭了。高興還來不及!”
司馬南聽了此話,正中下懷。
忙讓婆子在台階上擺好燃著的火盆,命錦初抬腳跨過,又在她身上灑了幾滴黃皮葉水,算作辟邪,方才放心笑了。
於是二人落座,丫鬟婆子川流不息擺上美酒佳肴,層層疊疊堆滿一桌後一一退下,唯有貼身的丫鬟服侍,因此有什麼話也都不用避諱。
丫鬟捧著壺石凍春給司馬南斟滿,她慢慢地喝了下去。
錦初見她如此,夾了幾筷子菜便也放下了。
司馬南再舉起酒杯,這回卻是給錦初敬酒,她促狹道,“可真要恭喜咱們微微重獲自由。”
錦初一飲而盡,小聲道,“父親仍在遭難,咱們這樣吃喝……會不會不太好?”
“這有什麼!替他的一份也吃了。”司馬南不以為意,見她小臉紅撲撲的,會意丫鬟給錦初添上一碗羹湯。
以前母後還在時,總對她說,不開心就吃頓飽飯、或睡個好覺,總能過去。
雖然她這一世的不開心,始於對葉長清的求而不得,不論吃多少頓飽飯、睡多少個好覺,都還沒能過去……但她仍深深相信母後說的話,並也想以此來開導錦初。
她衷心希望錦初在如花一般的年紀能開懷無憂。
錦初小勺小勺舀著湯,心裏不是不觸動的。
南姐每次總能在她需要的時候挺身而出。
給她家人般無條件的支持,讓她恍惚生出一種猶在家中的釋懷。
她忽然想起一事,低道,“南姐,父親還不知我和離之事。”
“知道又如何,難道再抓你回沈家?那樣的火坑豈能住人!”司馬南想起葉長清的倔強,瞪眼道,“依本宮看,這些年這些人裏就數他最沒眼光!”
錦初知她多年的心事,忙接過話頭,“沈誠不忠不義,我與他之間已經一刀兩斷,再無轉圜的餘地。隻是現在還不到告訴父親的時候,等以後覓得機會再告訴他知曉。”
司馬南一聽沈家,目露不屑道,“本宮看見你寫來的信就氣不打一處來!那沈家就是個不入流的世家,沈國公也就是個流爵,竟敢這般對你。就憑沈誠這種不入流的出身,與薛家結親又如何,進了太常寺又如何?這等趨炎附勢的小人,有多遠滾多遠才好!”
說罷噗嗤一頓,揚唇一笑,“等本宮來日尋見機會,替你們好好出一口氣!”
錦初聽了鄭重得點了點頭。
若說經曆此役,她學會了一件事,那就是:愈是危難時刻,愈是能看清楚一個人的真麵目。
司馬南見她雙目低垂,隱有淚光,忍不住心生憐惜,緩聲道,“先不告訴你父親也好,他那榆木腦瓜知道了指不定胡思亂想,倒辜負了你的一番豐功偉績。”
錦初聞言臊紅了一張臉,“其實我今日多有忐忑,直至您來接我,這心裏才安定下來。”
司馬南看著錦初,打趣讚道,“沒想到咱們微微丫頭,還挺厲害!連嫁妝都搬回來了,本宮當年也未必有你的這份決斷。”
說起來,她也才十八歲,家中又剛剛橫生變故。
二人說話間, 一隻雪鶴“嘩”一下從湖心振羽而出。
“我隻是不想再浪費時間罷了。”錦初垂下眸,頓了頓,說道,“南姐,我這幾日在沈府,看明白了很多事。父親落獄之後,沈誠遞了折子對父親落井下石,為了先一步保住沈家。我才知道有些事情,並不是表麵看到的那般。別人都覺得好的,其實和沈誠成婚並沒有那麼好。別人都覺得難的,其實離開沈家也沒有那麼難。”
“我今日才發現,過去自己活得真累,凡事被他人左右。漫無目的得過且過,於父親毫無益處,於我自己更是毫無益處。”
住在沈家的日子,或許在外人不足為道,於錦初而言,卻是刻骨銘心的。
“已經走出了這一步,我便不想回到以前被別人牽著走的日子,也不想再等著別人來安排我的生活。我希望能像您一樣,無論何時何地,都能要自己想要的,堂堂正正靠自己而活。”
錦初說著,抬手將一縷鬢發挽到耳後。
她人生得美,模樣還是和未出閣之前一般嬌豔無雙,目光看上去到底有些不同了。在風霜裏浸染蛻變出的眸色,比之原先的五彩斑斕更加炫目。
人都是這樣長大的。
每個人都一樣。
司馬南仿佛也看到了曾經的自己。
忤逆了父皇的好意,被母後、兄長埋怨任性,其實內心深處的她隻是想護著自己的一份真心實意罷了。即使明知可能得不到,也不願意將就,隻想憑自己爭取。
她有些感慨得看了錦初一眼,道,“微微,你在本宮這裏先安心住下便是,旁的事情不必擔心。”
錦初心中動容,可她早已有主意,想了想,仍是實話實說,“南姐,我來時在路上已經打算好了,在城南的老宅開一間藥館。這是另一件想與您商議,須得先斬後奏瞞著父親之事。開藥館主要是為了生計,想來父親的案子審結還待時日。”
司馬南提眉不語,聽她繼續說下去。
錦初安靜得笑了笑。
“適才一路見著不少難民,這些人離鄉背井,想必生病了也很難尋醫。適逢亂世,我別無所長,唯一會的是製藥之術,恰能為百姓略盡綿薄之力。等他日父親案子了結,我還希望能以此為他撐住家門。”
說完,她仰起頭,一臉的乖巧笑意,又是那個調皮的錦初,“在我安定下來之前,嫁妝可不可以暫時存放在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