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顆糖

周一大早下了場暴雨，一場秋雨一陣涼。

早間出門，叢蔚就被風吹了個激靈。

叢文晏瞧著她，非要讓她再加件小毛衣在裏麵才算行。

這樣的雨，沒法讓她自己去學校，叢文晏開了車，送叢蔚上學，車裏開著一點點的暖氣，吹得她昏昏欲睡。

也不知道大周末的在做什麼，悶在房間裏兩天兩夜，除了吃飯就不出門了，嚇得叢文晏還以為她是不是情緒又不好了，提心吊膽了兩天。

“晚上放學，等我來接你，沒事就別跑出來了，外頭冷。到了教室就趕緊把鞋換上，雨靴穿久了悶得難受。”叢文晏絮絮叨叨。

叢蔚聽著，不時點頭，然後一手食指直立，指尖朝太陽穴處敲兩下，隨即食指懸空寫了個“了”字。

【知道了】

撐傘下車，叢蔚裹了裹校服，回頭衝叢文晏揮揮手，一步一步慢吞吞往學校裏走。

叢文晏送她，到教室到得早。

書包裏裝著早間蒸好的玉米，拿出來抱著啃，那玉米香氣一瞬間就鋪滿了整間教室。

普寧坐在三組後幾排，手不自覺把書頁捏得嘎吱響。

“早上第一節物理，周五的卷子肯定又要被批，做得一塌糊塗。我對了一下叢蔚的選擇題答案，錯不少。”前桌劉婭欽轉過來跟普寧說話。

普寧低著頭：“你知道她答案就對？”

“學霸成績好嘛，月考選擇題都滿分，更何況這個卷子。”

“誒，你知不知道，上星期五晚上，有人在酒吧瞧見學霸了，嘖嘖嘖，會玩。”

“可不是她一個人，10班有人說了，裴寂跟她一塊兒呢。”

“裴寂？這才幾天，就混熟了？”

她們說話聲音小，細細密密的，叢蔚坐在座位上，一邊看著英語書後麵的單詞表，一邊啃著玉米，絲毫沒察覺自己已經成了同學嘴裏的談資。

過了七點一刻，人就陸續進了教室，打著招呼，塞著早點。一時間，小籠包、湯麵、餛飩、煎餅各種味道都混在了一起，整間教室香得不得了。

薑杳杳帶著一身水汽落座，笑眯眯捏了捏叢蔚的臉頰。

“早上好啊。”

她的手指站著濕，卻很暖和。

“啊，我早上一路趕路坐車，鞋都濕了，最討厭下雨了。”薑杳杳一邊吐槽一邊從書包裏拿書。

叢蔚被她提醒，在書包裏掏出了塑料袋子，裏麵裝著一雙白色的運動鞋。

她脫著套鞋，一腳伸進運動鞋裏。

海綿寶寶的襪子露出來，被薑杳杳看到，輕呼一聲好可愛。

裴寂進教室的時候，正好撞見叢蔚坐在座位上換鞋，一隻小小巧巧的腳，估摸著還沒他一手掌大吧，穿一雙黃嫩嫩的海綿寶寶，正努力地鑽進運動鞋裏。

叢蔚正俯身提鞋跟，視線裏出現一雙黑色板鞋，很大，走得很穩。

她仰頭，馬尾辮從她脖子後麵滑到前麵，發絲落了半張肩膀。

裴寂似乎淋了些雨，頭發有些濕，軟軟貼在額前。

被看了個正著，裴寂連忙把目光從那隻小腳上挪開，清了清嗓子，幾步走到位置上坐下。

他伸了伸手掌，從中指到手腕線，大約四分之三。

真小。

突然意識到自己在幹嘛，暗罵一聲猥瑣。

裴寂趕緊收了手掌，倒騰著書包，耳後根卻不經意紅了幾分。

——

因為下雨，周一的升旗儀式改在室內，課間操也取消了。

早上兩節課後，30分鐘的休息，簡直就是補覺時間，暈暈乎乎的周一，還沒擺脫周末綜合症，各個都困得要命。

裴寂趴在桌上。

突然有什麼東西在他桌邊挪動，一點一點往裏，然後一角抵住他的胳膊肘。

睜眼。

叢蔚正往他桌上放一遝寫滿了字的白紙，被文件夾夾成一個本子，字麵幹淨整潔。

“你幹嘛？”

叢蔚把那本子往裏推推。

【給你】

“給我的？什麼東西？”拿過來一瞧。

眼睛登時瞪大了，再往後翻上幾頁，裴寂人都坐直了。

是錯題本。

關於裴寂月考數學所有錯題的錯題本，寫了題目，寫了解法，寫了知識點、公式、思路、解題錨點，這類題目的母題和十個變題。

還是用鋼筆寫的。

絕了。

“你……”裴寂錯愕，有些難以置信地看向叢蔚。

叢蔚就那麼安安靜靜站在他桌子前，表情似乎有些小小的驕傲，眼睛微微彎起，裏麵似有星芒閃爍。

她又推了推裴寂拿本子的手，隨即遞過來一張紙。

【給你的，謝禮】

然後轉身，雙手背在背後，回座位。

薑杳杳虎視眈眈看過去。

“你給裴寂啥了？”

叢蔚在紙上寫。

【謝禮】

“？？？”

薑杳杳瞠目結舌。

裴寂拿著叢蔚整理的錯題本，簡直如獲至寶。

天呐，解題思路好清晰。

天呐，原來母題長這樣，變題大多也差不離嘛。

天呐，這個公式還能這麼用。

天呐，盧雯雯沒講過這個解法。

裴寂按捺了一下澎湃的心緒，再看向叢蔚。

仿佛叢蔚頭頂聖光。

他心裏瘋狂鼓掌。

牛批！

——

宋端一直瞧著叢蔚，高他40多分的學霸啊，第一不僅被搶走了，還被這40分狠狠羞辱了一番，他心裏可過不去了。

瞧著叢蔚給裴寂遞了東西，後來裴寂出了班級去洗手間，宋端就借著收作業的名義溜過去看了一眼。

宋端也是個學霸，叢蔚沒來的時候，他可是長期盤踞年級第一，草草掃過一眼裴寂桌上攤著的白紙做的本子，上麵寫著月考的題目，各種解答。

某一題的解題方式比他想的更簡單，更高級。

心塞了一把。

回桌上拿了他周末做的習題冊，裏麵有一道物理大題他一直想不明白。

心裏默念了兩句“不恥下問”，然後拎著練習冊，一屁股坐到叢蔚前桌的凳子上。

“叢蔚，能不能，給我講個題。”學霸宋端自尊心一向強，從前隻有人家問他的份，沒有他問人家的份，此刻隻覺得這話可難說出口了。

可他還是帶著笑，瞧著十分平易近人。

叢蔚看著他，微微頷首，接過了練習冊。

掃了一眼題目，然後抽出一張白紙，埋頭解題，沒一會就寫了密密麻麻小半張。

宋端臉上的笑僵住了。

“叢蔚，你要不先給我講講吧。我昨天看這個題，覺得要考慮電荷守恒……”他說著，企圖讓叢蔚跟她一起討論。

可叢蔚頭都沒抬，還在不停地寫。

宋端有些耐不住性子。

“叢蔚，我不是讓你幫我解題，我是想請你給我講題。”

“你別隻埋頭寫啊。”他有些急了。

叢蔚抬頭，有幾分不知所措，她……是在“講”題啊。

手指不自覺在鉛筆筆身上摳了兩下。

薑杳杳原本在跟別人說著八卦，乍一聽宋端拔高了聲音，立刻回身護著叢蔚：“宋端，你凶什麼凶。”

宋端這個人，大約沒在學習上跌過跤，還沒適應人外有人的情況，自尊心太強，低個頭這種事對他來說，似乎並不容易，更何況，他原本就已經把姿態放得很低了。

“騰”地站起身。

“我是來問題的，你要願意給我講題就講題，你要不樂意就直接說，晾著人算什麼回事。”語氣冒火。

“你怎麼回事！叢蔚這不是在給你解題了。”薑杳杳也起了身，半擋在叢蔚身前。

宋端在班裏向來都是以好脾氣著稱，誰來問題都是一副和善模樣，還沒見過他氣急敗壞的樣子，鬧哄哄的班裏，一時間突然靜了下來。

屋外的雨越發大了，拍著窗戶。

劈裏啪啦。

窗戶上被衝刷出一條一條的水紋。

因著下雨，天有些陰沉，光線也昏暗，教室裏白熾燈全開，亮得人頭腦發暈。

所有人都看向叢蔚。

她坐在那裏，低著頭，身形瘦小纖薄。

她一直沒說話。

後桌的唐飛想緩和一下氣氛，戳了戳叢蔚的肩膀，聲音柔和：“叢蔚，說句話吧，宋端也不是不講理的人，你給他講講題就完了。”

叢蔚捏著鉛筆的手有些緊，指節泛出白，透著密密的毛細血管。

還是沉默。

教室裏的同學眼神開始有了變化。

薑杳杳那個急，“唰”地抽出叢蔚寫的那張紙，連著練習本一塊塞進宋端懷裏。

“拿走拿走，你還不得了。”

宋端是個典型的學霸，清瘦、文靜，戴一副瓶底厚的眼鏡，不擅長吵架，外班有人常常叫他“書呆子”。

他氣得臉通紅。

拿著練習冊和紙就回了位置。

班上氣氛開始有些古怪。

宋端人緣不錯，剛回座位就有人湊過去安慰他。

“算了，人學習好，不樂意理咱們。”

“我就不信她還能一直考這麼好，下次你再把第一考回來。”

“考了第一，眼睛長頭頂呢，怕是瞧不上我們。”

……

薑杳杳靠著叢蔚，小心翼翼觀察著她的神情。

平靜，真的很平靜。

“沒事吧，別聽他們胡說。”

叢蔚搖搖頭，衝她彎彎眼睛。

薑杳杳安靜了半晌，覷著叢蔚的臉色，那種平靜，好像真的沒把這事兒放心上。

她咬咬嘴唇，又湊了過去，聲音壓得很低很低，幾不可聞。

“叢蔚，你是不是……不能說話。”

薑杳杳其實一直有猜測，隻是不敢確認，這種事可不能夠瞎說八道，這萬一人家隻是不愛說話，或者結巴，或者有語言障礙，誰也不知道，沒有事實依據的猜測可都是謠言，薑杳杳是最討厭背後傳謠言的人了。

畢竟聾啞人，是有特殊學校的。

這麼想的人也不止薑杳杳一個，班上有好些女生私下裏都湊在一起問過薑杳杳，薑杳杳哪敢渾說叢蔚不會說話，而且她們認識還沒多久呢，哪能知道這些小秘密，可被逼問急了，也隻能抓耳撓腮擠出一句：可能不愛說話。

這麼慢慢的，還真有人以為叢蔚是真的不樂意跟她們說話，都是十五六歲的少年人，誰還沒點兒心氣，總想著你不理我，我還懶得理你呢。

原本就不熟，越發疏遠也就不是什麼奇怪事。

叢蔚寫字的筆一頓。

許久，才非常緩慢地點了點頭。

薑杳杳捂住嘴，沒一會眼睛紅了一圈，撲過來抱著叢蔚。

“沒事兒，不要緊的。”

——

裴寂從廁所回來，甩著手進教室。

氣氛有些沉，一大屋子人小團小團湊著說話，都壓低了聲音。

“怎麼了？”他拱了拱同桌杜漸的胳膊。

杜漸把英語書豎起來，擋在自己麵前：“叢蔚跟宋端鬧脾氣了。宋端來問題，叢蔚不理他，學委的自尊心受到了衝擊。”

“叢蔚不理他？”裴寂古怪地看了一眼埋頭刷題的叢蔚，又看了一眼自己桌上堪稱完美的錯題集。

怎麼可能。

杜漸也跟著看了一眼：“也不是不理，就是給他解了題，又不跟他講。宋端想跟她討論來著，奈何人家不開腔啊。”

裴寂是個很會看人眼色的人，從小就會。

他年紀小一些的時候，整個一混不吝，一個班裏頭能鬧出的事，在他眼裏那都不叫事，隨便猜一猜，都能明白緣由。

叢蔚是個啞巴這事，他大概是確定了，那天瞧見她跟她爸打招呼，往嘴巴上貼了兩下，裴寂後來忍不住好奇上網搜了一下，是手語【爸爸】的意思。

你要說一個女孩不樂意在外頭說話，可以理解，要是跟自家老爹也不開口，就太奇怪了些。他腦子轉得快，再多觀察兩天還有什麼不確定的。

小姑娘是不是可委屈了？

從桌肚子裏掏出那個黑色的胸包，拉開，翻騰。

大白兔？好像不太喜歡。

上好佳？太大顆了。

真知棒？馬上要上課了。

掏來掏去，拇指和食指拈了塊棉花糖，獨立包裝，裹著葡萄味的果汁內餡。

再翻了翻，就剩這一個了。

裴寂掙紮了半天，還是把這顆棉花糖扔了過去，正中叢蔚的桌麵。

她一愣，轉過頭。

裴寂撐著腦袋側頭看她，兩邊唇角高高翹起，兩隻眼睛亮晶晶的，也不說話也不幹嘛，隻衝著她笑。

叢蔚捏了捏棉花糖的塑料包裝，彎彎眼睛，也衝他露出了個笑。

這大約是她頭回笑成這樣。

兩彎上弦月似的眼睛，蘋果肌微微隆起，唇瓣因為笑而微微張開，露出一排小糯米牙，臉蛋因為肌肉的上揚而顯得圓潤可愛，顯出兩分嬰兒肥。

就，像極了她手裏那顆，軟綿綿的棉花糖。

裴寂呼吸一滯，然後心跳猛然加速。

上課鈴驟然響起，掩蓋了胸腔裏清晰而沉悶的心跳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