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與忘記
在他們市場部部三劍客合力之下,客戶們終於全部被撂倒,於是這個大單子也算是拿到了。
接下來整整半年,戴維斯公司旗下的新產品“橘戀”牛奶果汁在A城的推廣活動都由他們美仁公關公司來操辦,一個小公司整整半年的生計問題就這麼有了著落。有時候就是得拚命的。
送走了客戶,出門的時候外麵初春的小夜風一吹,身上的血液循環都跟著加快了,三劍客都哈哈大笑起來,真是喝得多點就都開始笑傲江湖了。
她也完全不顧及什麼形象了,一把扯下腦後的馬尾,過肩的長發就這麼迎風飛舞起來。正笑得肆無忌憚,迎麵一輛黑色大奔開過,裏麵的人探出腦袋衝她一笑。
她記得,那是剛剛出來找手表的人,一看這和善的笑容就知道是個老總跟班,這麼容易找回失物肯定是滿心感激吧。
聊了兩句,都是場麵話。這小夥子姓周,於是楊沫也不客氣地上來就喊著“小周”,那感覺親切得就跟叫自己家鄰居的小夥伴一樣。
沒辦法,做銷售人的通病就是愛裝熟,更何況是喝酒膽子膨脹了無數倍的時候。車子裏黑乎乎的,她也看不清到底後麵坐沒坐人。末了小周忽然笑著說:“楊小姐住哪?幹脆我送你回家吧。”
她當即一愣,可馬上反應過來了,這車裏必定沒人,所以這小子才敢公車私用。不過真是個熱心腸的好人。想著要不也是得叫計程車回家,能省則省,便一不做二不休地就準備坐上去。一打開車門卻嚇傻了,怎麼車後居然真的還坐著一個大活人?
地洞,哪裏有地洞?她心跳到嗓子眼,後來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怕什麼呀?婚都結過了,不對,應該說是婚都離過了。於是硬著頭皮坐上去,幹巴巴地打招呼。
“謝總,你好。”一出口就知道錯了,人家都沒介紹,她怎麼就知道這人姓謝?
不過她也早說了她是楊沫,她是楊沫!他應該也知道了她是誰了吧,心裏開始打鼓。
謝林森倒是很紳士,也沒什麼表情,淡淡一笑就完了。
可是看他這個表情,應該早就不記得她了。果然,她這朵明日黃花在人家眼中早就灰飛煙滅許多年了,突然好恨。
“楊小姐家住哪?”秘書小周親切地問。
“鬆江北路。”她簡略地說,心中不免又是咯噔一下。
“那一帶房價很高啊,原來楊小姐深藏不露。”小周大笑著。
“哪有?住的是人家的房子,要交租的。”她不敢側頭看他的表情。
最後還是在路口就停了車,她迫不及待地下車,落荒而逃。這整整一路,他也就跟她打了一個招呼,然後一直安靜地閉目養神。
她無奈自嘲,果然是想太多了,又把自己當盤菜了。
謝林森,不認識就不認識吧,反正我住的是你的房子,你不認識我就自然不會來收房子,我住得更安心。
這個城市那麼大,那麼多人,誰想要遇見誰的幾率都那麼小。這四年之後的一麵之緣,也肯定是比浮雲還輕的微塵,來不及吹,就已消散得無影無蹤了。
可雖然這麼自我安慰著,楊沫的心裏還是不規律地忐忑起來。這感覺混雜得太多,經過酒精作用一放大,整個人都混亂了。睡不著,翻來覆去的也睡不著,索性坐起來對著窗外的月亮發呆,咕嘟嘟地喝著白水。
她猶記得,領證前的幾晚上她也是這麼度過的。當時她還在大學宿舍裏,在上鋪翻來覆去得睡不著,卻擾得下鋪不得安寧。
於是在室友的躁動抗議之下,她一個人走下床,來到宿舍走廊上坐在窗台上對著月亮發呆,手裏拿著這隻和現在端著的同一隻陶瓷杯子,喝的卻隻是白水。
她總是習慣在心情不安的時候喝點東西,可又不舍得花錢,隻有喝水最健康又最省錢。
那時候她都想了些什麼啊,現在回想起來真是可笑。她幻想過兩人的洞房花燭,還怨恨過沒有一個紅蓋頭。
她幻想過他帶著她回老家省親,對著家鄉父老昭示著她真的過上了幸福生活。她幻想過大學一畢業就待在家裏給他當全職太太,然後每天給他洗衣做飯,偶爾穿著光鮮亮麗的衣服陪他參加宴會。
她甚至幻想過兩個人吵架,然後她先低頭求他原諒。多麼可悲的奴性心裏,就因為她嫁給他是攀了高枝。
忽然深吸了一口氣,她慶幸,還好還好,她沒有掉進那個自己給自己編織的情節裏去。所以今天的楊沫,活得瀟灑自在,活出了她真正的個性。
今後呢?今晚的重逢會不會對她的未來有什麼影響?思緒又像爆炸了似的,各種荒誕的想法滿天飛。可飛來飛去的,也逃脫不掉那些電視劇裏的俗套情節。她苦笑,自己絕對是書念得太少,精神層次上不去啊。
謝林森,咱們的緣分肯定不是三世修來的,所以才這麼短。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換來今生一次擦肩而過,不隻是你偷懶還是我偷懶,咱們上輩子的回眸次數肯定不夠及格線。
這一晚的月亮特別美,幹淨皎潔的月光讓她想起家鄉,那個山水環抱的小村落。她有多久沒有回去過了?也不知道家中院子裏的那棵金桔樹開花了沒,這四年沒見應該長得更高了吧。
兩天後的上午,豔陽高照的,她今天特高興,朝氣蓬勃,見誰都笑。
一晚上鑽石包房的巨額消費沒白費,他們拿下了那個單子,於是興衝衝地跑去戴維斯這家大公司談企劃的細節,竟也意外的順利。
到底是大公司,財大氣粗的,對他們提的這點預算根本不在話下,她真是後悔怎麼沒把公關費用再提高百分之十。酒桌上的話果然還是有它的力道在的,飄著上等白蘭地的香味呢。
走出來的時候正好中午,頭頂上的太陽紅火火的,她手上拿著一瓶剛剛人家給的新產品“橘戀”,喝了一口酸酸甜甜的還真是開胃。
不淑女地用手背抹了抹嘴角,思考著就近去哪大吃一頓犒勞自己悲催的胃,卻在門口恰好見到了小周。這才知道,原來好不容易拚了命要來的大生意,對方的金主就是謝林森。
尷尬就像一群小螞蟻,一行一行地爬上了心頭,癢癢得難受。不自覺地又喝了一口“橘戀”,差點沒噎著。
小周還是那麼陽光的笑容,這小夥子真不錯。說了兩句話,他卻非要請她吃飯,而且態度極其誠懇的,口口聲聲說是要感激上次的拾金不昧。
她一邊感慨著這小夥子真是死心眼的榜樣青年,一邊樂哈哈地推脫著,“要請也得是你們丟手表那位老總請,怎麼能摳門到這些事都要壓榨你這個貧苦勞工?”
“那就老總請吧,楊小姐想去哪?”身後一個聲音突然出現,嚇得她魂飛魄散。
小周也驚得慌了神,忙問道:“謝總,您不是中午要和孟小姐吃飯嗎?”
“不去了,總吃意大利菜膩死了,要換口味她還不幹。你們倆有沒有興趣陪我吃點開胃的?”他笑眯眯地問,可這笑容底下到底有幾分是詢問,幾分是命令呢?
楊沫不是傻子,小周更不是。天底下最不能爽的就是老板的約,於是都殷勤地笑著答應,恨不得拍著手兒把歌唱了。
答應是答應了,可去的路上這心裏又是一路忐忑,怎麼就又碰上了呢?
做了一路的心理建設,腦子裏基本上將過去看過的電視劇裏麵前妻和前夫吃飯的情景翻了個遍,到底也沒找到一個合適自己的。
都說戲劇來源於生活,怎麼就和她的情況差這麼多?後來又無奈地慨歎了一下,不是人家電視劇的問題,分明就是自己這攤子事實在太離奇,本身已經高於生活了。
到了地方,他自然地坐到了她的對麵。這是她時隔四年第一次這麼清楚地看見他的長相。皮膚算是白吧,至少膚色勻稱沒有什麼斑點之類的,一看就是很少曬太陽的溫室花朵。
眼睛也不大,但是蠻有神的,至少她對視了兩秒就不敢再繼續看過去了。這目光太詭異,好像多對視一秒鐘她的小心思就都被看穿了一樣。
鼻子嘴巴的,也就那樣,她暗自詞窮,形容不出來什麼花樣。但是穿著十分考究。所以啊,人靠衣裝,這張臉要是穿了民工的衣服那就是一民工,可偏偏人家穿的是名牌,就算眼神再差的人見到了這號人物也得笑著叫一聲老板。
謝林森,原來你長得這麼普通這麼大眾臉啊,怪不得自從那天之後我就沒記清過你長啥樣。
所以說那些言情小說什麼的都是蒙人啊,憑什麼那些總裁啊高幹子弟都要天生麗質,一個比一個高大英俊啊?又有錢又帥,還讓不讓貧苦勞動人民活了?
忽然特想笑,雖然自己這個模樣絕對夠得上都市言情小說裏普通平凡的灰姑娘了,可眼前這個大活人謝林森卻不夠格當那個拯救灰姑娘的腹黑總裁!
謝林森啊謝林森,是你不夠格,是你沒眼光!
這種爆發式的自我冥想來得太突然,楊沫對著眼前謝林森這張鮮活的臉整整傻笑了半分鐘,已經徹底進入無我之境地了。
這傻笑可把這桌上兩個男人嚇得不輕,小周尤其尷尬地叫了兩聲“楊小姐”之後,她才終於脫離入定,然後尷尬至死。
“楊小姐想吃什麼?隨便點吧。”他很客氣地把菜單遞了過來,眼底帶笑,這分明就是嘲笑啊嘲笑!
索性厚著臉皮接過來,看了一眼菜牌才知道這是魚鍋店。想不到他居然好這一口,總算在他身上找到一點人類的蛛絲馬跡了。笑嗬嗬地看了一眼,也就不客氣了,“那就挨樣來一份嘗嘗唄,我可是餓壞了。”
此話一出,身邊的小周都忍不住笑場了。
居然吃的是辣湯,她被辣得嘴唇都腫起來了。從小就吃不得辣,可又偏偏愛吃辣。辣到舌頭都麻了的這種感覺就像一種毒癮,三五不時地侵擾著她,於是總是會不管不顧自己脆弱的胃去路邊攤麻辣燙饕餮,再在吃完之後一次次地接受貪欲的懲罰然後發誓再不吃辣。
她曾經記得看過某本雜誌上說,愛吃辣的人其實是脆弱的,正因為脆弱得不堪一擊才需要靠吃辣這種自殘行徑來逞強,隻為了維護自己那點虛無的尊嚴。這話她當時思量了好久,最終覺得對她而言不靠譜,她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俠女,怎麼會脆弱呢?
於是這一見到這美食她也不管對麵坐的什麼人了,挽起袖子就開吃,哪還有什麼形象可言?
可她這一放開了實力戰鬥,徹底把對麵兩個男人嚇愣了,對著她這副嘶嘶哈哈欲罷不能的吃相,兩男士也隻有麵麵相覷的份。
她心裏明白得很,這就是有這頓沒下頓的事,還跟他客氣什麼?謝林森,哈哈,我就是要大吃特吃,反正花的是你的錢,我怕什麼?
席間他很少說話,依舊是一副總裁十足的模樣,吃相也十分內斂,到底是有家教的富貴子弟。她也不理,大咧咧地和小周各種神侃,倒也其樂融融。
“楊小姐真是女中豪傑,這麼辣的東西都吃得這麼爽快!”小周瞪著小眼睛誇讚道。
“哈哈,一般一般,比這再辣的我都吃過。”楊沫一擺手,完全得意忘形狀。
“哇,很多女孩子都不吃辣的怕長痘痘什麼的,楊小姐都不在意嗎?”小周問。
“沒事沒事,我的臉皮糙肉厚的,不長那些東西。就算長了也不怕,反正這張臉也不是什麼閉月羞花沉魚落雁,多幾個痘痘少幾個痘痘沒人在意。”她說的倒也都是大實話。
“楊小姐不在意,那難道楊小姐的男朋友不在意嗎?”他忽然插話問道。
這話問得太沒水平!難道他非要她說出口自己現在沒男人才甘心嗎?憤怒的小火苗噌的一下就竄了上來,可馬上又被理智的涼水潑滅了。又想太多了吧,人家怎麼會在意你有沒有男朋友?
但麵子上還是要裝一裝的,於是楊沫擺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他敢在意!他要是在意就別要我找不吃辣的女生去!”
此話一出,謝林森臉上的神色瞬間閃過一絲異樣,太深邃了她看不懂。可是馬上他就接著笑著道:“楊小姐果然是女中豪傑,佩服佩服。”
被自己的前夫這樣誇獎,身為一個棄婦到底是該笑還是該哭?
楊沫選擇了笑,而且是毫無保留地哈哈大笑,倒是身邊的小周忽然像電池耗盡了似的不再歡實了。
結果少了小周的照應,這接下來的火鍋吃得是十分別扭,楊沫低頭隻好專心吃碗裏的東西。可吃完了還是得再抬起頭來夾菜的,一抬頭就又碰到對麵那深不可測的眼神,心裏惶惶的。
說謊的孩子被狼吃,此時楊沫心裏就殺進來一匹狼。
又吃了一會兒就開始覺得不對勁兒了,她騰的一下站起身,硬邦邦地說:“那個,我去趟洗手間。”
然後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響叮當之勢衝進了衛生間,坐在馬桶上一看差點沒哭出來,她中頭彩了,這日子又提前了兩天。
真是欲哭無淚啊。仔細檢查了牛仔褲,還好發現得及時,隻有星星點點的兩三滴殷紅了屁股下麵,不仔細看應該看不出來。拿了身上帶的紙巾勉強湊合著,她必須一百米衝刺的速度跑出店裏到街上找個超市買救急用品。
衝出洗手間的門就一頭撞到了一個人身上,連忙說著對不起,這就是越慌越亂啊。一抬頭就傻眼了,怎麼是他啊?
“你沒事吧?臉色很不好的樣子。”他的眼神略顯焦急,難道是擔心她?
“沒事沒事,還勞煩謝總親自過來一趟,真是不好意思。”她已經在他這句問話之前覺得自己有事了,這一撞太猛了,把積蓄在腰間的疼痛感全都撞出來了。她一直都是個重度痛經患者。
要死了真是,腰間的脹痛讓她雙腿都打顫。不過還是得堅挺住啊,不能在外人麵前丟這個臉,尤其當這個外人是謝林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