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會(2)
單仲賢急急忙忙跑到前廳去見客,單青雲一聽是上官家的人也趕著跟出來,跑到單家大廳,隻見上官洛坐在左側首位的交椅上,手裏捏了個紅帖,帖子角都被捏得折出皺來。
左邊站著個低著頭的上官慶,胡子拉碴,眼圈冒黑,必是一夜沒睡。
單仲賢在入廳處稍微停了停,先掛上一副笑臉,上前拱手道:“上官兄,別來無恙啊。”
上官洛雙眉鬥怒,“哼”地一聲,說道:“無恙?我如何能無恙?瞧瞧你們家養的好女兒,獨自外出不說,還教人……你們家,這不是生生往我臉上抽巴掌麼。”
單青雲上前拱手拜道:“上官伯伯,此言差矣……”單仲賢不等她話說完,便嗬斥:“你閉嘴!這裏沒你說話的份。”單青雲咽了一口氣,退了下去。
“哼,你們家教女無方,看來教子也不怎麼樣!”
單仲賢被他劈頭蓋臉一頓說教,立馬壓下了頭,說道:“盛英此事確是愚弟管教不嚴,愚弟對不住上官兄。”
上官洛一把將手背在身後,怒道:“今日我來,便是要討個說法。小兒與你女兒這親事,必是作不成了。”
單仲賢被他唬得退一小步,又艱難賠笑道:“上官兄,事已至此,愚弟也沒什麼好辯護的,隻是盛英和慶兒感情深厚,此事,咱們再從長計議不可以嗎?”
上官洛越發氣勢淩人,咄咄逼道:“還從什麼長,計什麼議?一個被玷汙過的女子,難道你還讓我上官家發八人大轎娶進門不成?我上官家,可丟不起這個人!”
“上官兄……”單仲賢自覺理虧詞窮,隻能歎氣,轉而走向上官慶問道:“賢侄,你說句話吧。”
上官洛趕緊擋到上官慶身前,說道:“他還能說什麼?這親,非退不可!”
“上官兄,若是賢侄不棄,盛英,盛英給賢侄作妾……”聽到“作妾”二字,上官洛像惡狼一樣從鼻子裏“嗯”地哼了一長聲,單仲賢氣勢被壓,又改說道:“作個伺候人的婢子,也未嘗不可。”
“哼,這話你也說得出口?這樣不知檢點的姑娘,休想進我上官家的門!咱們這親,就此作罷!”
上官洛把那和親帖摔在地上,甩袖而去,上官洛站在原地,失魂落魄,兩隻無神的眼睛盯著地上。
上官洛臨到門邊,回頭看到那木頭兒子,罵道:“慶兒,還不快走!”
上官慶此時才有所反應,寥寥草草向單仲賢鞠了一躬,隨著他爹離開了單府。
單仲賢一大早遇到這麼件糟心事,臉都丟沒了,一聲長歎,扶著把椅子坐下,揉了揉額頭,看到在廳裏的單青雲,便對她說道:“你去把那位壯士放了,讓他回家吧。”
單青雲恭恭敬敬回了個“是”,去賬房先準備了些銀子,到馬房把巴虎放了,走到跟前在天光下才發現,巴虎那一臉胡子埋沒了他那清亮的圓眼,這人眼睛有雋秀神彩,身材卻牛高馬大,壯碩有力,像是個心有柔情的硬漢。
單青雲送他到門口,便說道:“昨夜之事,我們單家多有得罪,這些銀子,一來感謝巴虎壯士救我妹妹,二來是為昨夜的無理,給巴虎壯士賠罪。”
巴虎伸出一掌推開銀兩,說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乃是生而為人,該做之事,哪兒有向人討賞的道理。”
“話雖如此,巴虎壯士若不收這銀兩,青雲難以心安,尤其此事,畢竟是家醜,還望巴虎壯士……”
單青雲話還沒說完,巴虎便舉起手,發誓道:“我巴虎若將昨夜的事說出去一個字,就遭天打雷劈,絕戶絕後!”
單青雲對這人豪爽品性佩服至極,立馬鞠躬拜道:“多謝巴虎壯士!”
巴虎將她扶起,說道:“我看青雲兄弟生得雖然瘦弱,倒是個講情義的好人,我不要這銀兩,能與青雲兄弟交個朋友,也不枉我巴虎昨夜在馬房凍的一晚。”
“承蒙巴虎壯士不棄,青雲能結交巴虎壯士這樣的朋友,也是三生有幸。”
“青雲兄弟若不嫌棄我這山野村夫,改日到家裏來喝酒,你我暢懷痛飲。”
“那是自然,到時候青雲一定切上好肉,與巴虎兄吃肉喝酒,聊天談地。”
巴虎哈哈暢懷大笑,抱拳說道:“多謝,那我就告辭了。”
單青雲佇立在門口送行,看著他從側門走出去,尚未走得有多遠,突然又轉頭回來,對她說道:“這話雖然不該我說,可我忍不住,我知道你們高門大戶規矩多,可出這事最難過的畢竟是你妹妹,你們,不要為難她。”
單青雲先是一愣,沒想到這位非親非故,路見不平的壯漢心思倒細膩,拱手道:“巴虎兄放心,我妹妹到了家,有自己人照顧,必定周全。她畢竟是我爹親女兒,絕沒有為難的道理,青雲在這裏多謝巴虎兄關心。”
巴虎點了點頭,嘴裏說道:“那就好,告辭。”
這一回,巴虎終於走遠。送走了他,單青雲回頭往聽雪居去,路過那大廳,便聽到他父親在那裏吩咐親侍陳印。
“你帶兩個人去關家,捎一句話:要麼官司場上見,要麼找人來提親。”
單青雲被他這話驚得睜圓了眼,迅疾跑過去阻止道:“父親,萬萬不可!”
單仲賢對陳印說:“還不快去。”
單青雲攔著陳印道:“父親,你要讓盛英嫁到關家去?你這不是要了她的命嗎?”
“這是最好的方法,既是他關紹德做了這事,上官家又退了親,隻有送到他關家去,才能了解了這樁錯事。”
“那關紹德是什麼人,您難道不知道嗎,性格惡劣,人品極差,您把盛英嫁給他,不是把羊往那虎口上送嗎?”
“盛英已經做錯了事,隻能說,這就是她做錯事的代價。”
單青雲仿佛聽錯了話似的,反問道:“盛英做錯了事?”
她嗬嗬冷笑一聲,續道:“父親您怎麼能說出,這是盛英做錯了事呢?”
“若不是她不守婦德,私自溜出門,怎會遭人玷汙?怎會讓人指著脊梁骨退親呢?”
單青雲隻覺得這話滑天下之大稽,反問:“婦德?婦德就是讓人連門都出不了,出去了就該被強暴嗎?發生這樣的事,難道不是關紹德這等惡人的錯嗎?難道不是雍京巡防衛救助不力的錯嗎?父親憑什麼怪到盛英頭上呢?盛英不才是那個最可憐的受害人嗎?”
單仲賢指著單青雲,抖著手說道:“深閨女兒,本就該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我陰差陽錯,教出你這麼個不顧人倫,不講規矩的東西,我不能由著你們再胡鬧下去!陳印,速去關家帶話!”
陳印領命退下去,單青雲阻攔不及,她背對著單仲賢,側過臉,天光在屋外,沉黑在屋內,硬生生把她的麵容劈成黑白兩半。
“父親,如果我能替盛英再尋一門親事,你允不允?”
“你若有這個本事,我高興都來不及,必答應你。”
“好!一言為定。”
單青雲實在不能任由這事往那最差的方向發展,趕忙往後麵跑去,招了轎子往單府西北方向衝,趕到四姨娘的院子,含熏院。
單青雲進了他們屋裏,趕到盛英房門口,才發現這裏已是一片狼藉。
滿地的碎瓷渣子,白瓷碗,青瓷茶杯都有,那螺鈿梅花櫃子上沾著茶葉,水漬汙了櫃麵,四姨娘坐在圓桌旁用絹子抹眼淚,盛英和漫英兩個人坐在床上,相擁著哭泣不止。
單青雲看得難受,閉了閉眼冷靜一小會兒,方提步進門輕聲喚道:“四姨娘。”
四姨娘背對著他,聽到聲音趕緊把臉上的淚水擦幹淨,起身說道:“大公子來了啊,真是,大公子來了也沒聽見人說一聲,這些個偷懶壞事的,必要打幾板子才知道厲害。讓大公子見笑了,看這一地的笑話,來人啊,趕緊掃一掃。”
“四姨娘莫怪他們,我來得急,有話單獨和盛英說。”
四姨娘吸了吸通紅的鼻子,說道:“還有什麼好說的。”
“四姨娘,就幾句話,我說完就走。”
四姨娘一副破罐子破摔的表情,朝床上招了招手,說道:“漫英,我們走。”
漫英用袖子擦了擦核桃似的眼睛,抿著嘴哭泣,乖乖起身跟四姨娘出了房門。
盛英一襲白衣,臉上憔悴未消,青腫仍在,歪著頭靠著床欄杆,病嬌弱體,眼淚直往外滾。
單青雲走到床邊,鎖著眉頭,勸道:“盛英,你可不能再哭了,再哭可就耽誤事了。”
盛英看都不看她一眼,一抽一噎,獨自哭著。
單青雲在床沿邊坐下,說道:“今天一大早上官家來鬧退婚,父親想要把你嫁給關紹德了事,你再不振作一些,可就真的無力回天了。”
盛英一聽她的話,一時憤懣溢滿了胸腹,氣一抽,哭得越發厲害。
單青雲握著她的肩膀,勸道:“哭是沒有用的,你難道就心甘情願嫁給那個惡霸嗎?”
盛英抽噎許久,終於冷靜下來,心一橫,在床上向單青雲跪道:“好哥哥,你救救我吧。”
單青雲去攙扶,盛英卻擋開她的手,給她磕了一個頭,續道:“我知道這麼多年,我在這家裏沒說過你一句好話,時不時還拿話戳你心窩子,是我錯了。可我盛英也對天發誓,我從來沒害過你,從來沒做過在背後挑撥離間的陰人事。”
她抬起頭來,滿眼含淚,哭道:“如今你願意來看看我,無論是可憐我還是心疼我,我隻認定你願意幫我,我便隻求你一件事,求你看在我們流著同樣的血這一情分上,幫我這一把。”
“你先說說,是什麼事?”
“你讓我跟上官哥哥見一麵,一麵就成!”
“盛英,今……”
單青雲話尚未說出口,隻見盛英雙眼淚目,眼神決絕,淒涼至此,生生把她要說的話噎了回去,讓她不自覺答應下來,“好,我幫你。”
盛英又對單青雲磕了一個響頭,說道:“好哥哥,從此,我盛英這輩子,誰也不欠,就欠你這一份情,將來赴湯蹈火,也必會還你。”
單青雲受了這一個響頭,答應幫盛英,卻難尋一個好辦法。
晚上在聽雪居,星光正好,單青雲命人在院子裏生了一小團火,架起了爐子溫一壺清酒,拿了個小凳坐著,孤人飲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