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箭難防
春菲微蕩,碧草蹊徑。
白鹿茗坐在馬背上,聞風牽著馬繩立在一旁。
半刻鐘過後,馬兒側頭調轉方向,白鹿茗的視線跟著轉動。
隻見,前方一身量高大頎長,眉目如劍,身著箭袖騎服的男子迎麵款款而來。
他神情淡淡,和白鹿茗視線相觸的那一刹,嘴角不受控製地溢出一絲難以為情的笑容。
白鹿茗心頭一跳,臉色霎時漾起一波緋紅,抿著嘴角垂下頭去。
他過去在戰場上必然也是這般英姿颯爽的吧,隻可惜,自打他負傷回來,便不曾見過他如此打扮。
北堂黎來到馬下,輕輕拍了下馬臀,親昵道:“今日要辛苦你了。”
戰場上,戰馬於兵將而言,不僅僅是坐騎,更便是同袍戰友。
白鹿茗心道:難怪都說將士對馬兒總有種別於常人的情感,北堂黎想來更是如此。
北堂黎在聞風內力的扶送下,躍上馬背,白鹿茗瞬間感到身後一股暖意攏來,如同寒冬臘月裏讓人從背後裹了一件絨襖。
他的胸膛隨著馬匹的悠悠踱步,時不時地貼到她的後脊背上,燃起她脊椎骨的一陣又一陣顫栗。
“今日,我們去遠一些的地方。”他的絮語如同春風拂麵一般掃在她的耳畔。
這般光景,又叫那群看熱鬧的女眷狠狠豔羨了一番。
北堂黎雖然腿上有傷,可馬速不快,倒也並不妨礙。
許是太久沒沾著馬背,今日的北堂黎顯得神采飛揚,韁繩輕提,馬兒便在他的催促下,輕快地小跑起來。
馬兒跑起來的時候,春風也跟著蕩漾,拂在身上,真是說不出的愜意舒爽,也將昨日的憂愁帶得無影無蹤。
馬蹄榻過淺草,翻出幾點露珠。
嚇跑了草叢裏正被簡王瞄準的野兔。
“嘿!什麼人呐……”定王拉高了語調,有些不樂意了,等看清了是曄王夫婦,臉上的表情更加複雜起來。
簡王抬眼看去,隻見曄王夫婦仍沉浸在二人的世界裏,並沒有留意到他們這邊丟失的獵物。
北堂雲遲雖習騎射,卻非武人,為了繼續在此次的春搜中拔得頭籌,北堂卓音在這一路上為他帶了吹矢,並淬了麻醉藥在針尖上,藏在特製的竹筒中。
“這個曄王妃伶牙俐齒,三番兩次叫我吃了啞巴虧,若非看她一介女流,我早就……嗬,看我如何殺殺他們的銳氣。”
定王咬著牙根,昨日他的馬兒不知怎的就發了瘋,領他大失顏麵。
“今日曄王也在馬上,真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時機呀。”他眼神邪魅,勾起一記訕笑。
說完,他緩緩策馬,命心腹隨從帶上吹矢,暗中跟著北堂黎。
“卓音,你做什麼,若是讓父皇發現……”簡王昨日剛剛失利,即便對曄王夫婦今日的行徑也有些不滿,可他今天並不想再冒險多生事端。
“擔心什麼,此處偏僻,讓我捉弄下他們,你不也同樣和我看不慣那位九皇叔嘛。”
北堂卓音行事跳脫,我行我素,看來是下定了決定要整北堂黎一整。
北堂雲遲喉間忽地被什麼哽住。
他曾欣賞過這位曾經的大褚戰神,也想過要拉攏他,成為自己奪嫡路上的一大助力。
可當他得知父皇對這位九皇叔的真實態度後……
心裏的那杆秤,偏了。
北堂雲遲深知北堂卓音瘋癲起來拉也拉不住,而他也存著私心。
嘴上雖勸,可卻也沒強拉著他,跟了幾步,便停下來,拉開弓箭對著旁邊的一隻野雉。
此地雖然隱蔽,可未免落下口舌把柄,他還是不跟過去的好。
這些肮臟的事,不應該跟自己扯上關係。
一箭離弦,“嗖”的一聲,箭矢中的。
簡王眼神一瞟,便有兩人出列,跟在北堂卓音後麵。
他的唇邊勾起淡淡一笑:隻盼定王既能得手,又不要將事情鬧大才好。
北堂卓音帶著人跟著曄王的馬蹄行進了一段,來到密林深處。
他順著風向,舉起吹矢,正要使力,卻被身旁簡王派出的人攔住,“曄王在軍中五年,殿下不怕他提前發覺,捉到陛下麵前討說法嗎?”
“你看他現在哪還有半分武人的模樣,說是風騷文人,我倒還信上幾分,放心,他如今殘廢,不比往日,便由我來試試他的深淺。”北堂卓音唇角一勾,露出邪蔑的笑。
這一次,無人再攔,身為簡王的心腹,北堂卓音的那句“試試他的深淺。”很打動人。
如今無論是誰都想知道,曾經大褚不可一世的戰神,腿疾後,究竟還有幾分實力。
反正出手的人是北堂卓音,若是事發,大家都可說是沒攔住便好了。
總歸這麼大的獵場,馬速並不快,曄王頂多便是摔一跤,落個麵子罷了。
又一陣風來,北堂卓音將吹矢放到唇畔,用力一吹。
那淬了麻醉的金針借著風勢,一頭紮在曄王胯下的馬臀上,駿馬受驚,嘶聲一叫,揚起馬蹄,奮力跑起。
馬背上的北堂黎和白鹿茗也重重吃了一驚,北堂黎第一時間拽緊馬繩,可仍無法止住馬兒狂奔之勢。
疾速的奔跑,令麻藥加速流遍駿馬全身,勁草、樹枝在左右兩側不斷掠過,速度快得就像是這兩旁碧色春景自己朝著他們壓來一般。
他們本來就靠近獵場邊緣,駿馬奔馳,不消一會兒便見到了圍住獵場的鐵絲網。
白鹿茗試圖馭風攔馬,怎奈這風兒在馬兒的疾速行駛中刮得獵獵作響,要與之對抗,實在需要強大的意念。
白鹿茗此時心驚,心神無法完全集中,催動的風團有限,根本無法對抗駿馬的奔馳。
“快想想辦法!”白鹿茗脫口而出,語氣近乎懇求。
眼見就要撞上,身後的北堂黎卻一路沉默,沒有任何行動。
心狠狠地撞了兩下,白鹿茗的雙手突然放棄了馬韁,轉身回抱住北堂黎。
北堂黎劍眉一凝,反抱住她的雙手,將她緊緊攬在懷中。
白鹿茗腕上的鐲子被他覆住,一陣灼燒感燙在手腕上,令她頓時意念鬆散,使不上勁。
“別怕。”北堂黎的唇幾乎貼在她的耳垂上。
她的兩隻手被北堂黎收到心窩處,整個人更是被他反抱埋在懷中,已放棄了掙紮。
這時,馬兒嗚咽一聲,應當正是麻藥起了作用,駿馬失了力氣,前蹄一跪,將馬背上的二人狠狠甩了出去。
那鐵絲網上紮著無數鐵絲倒刺,若是落入網中,這身子恐怕是要被紮出無數個小洞。
北堂黎抱著白鹿茗,兩人滾做一團,快速向山崖滑落。
而他們滾去的方向正好出現了一處缺口,如同在黑暗中被強光撕開的一道口子。
北堂黎星眼一抬,瞧準了方位,抱著白鹿茗往那邊一轉,從缺口處滾落山坡。
不遠處,正馬不停蹄地追趕過來的北堂卓音冷眼看著這一切。
可也隻那麼一瞬,他立即換了副神色,像是看傻了眼,全然沒有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似的。
他慌了神一般,急匆匆地從自己的馬背上跳落,跌了幾步坐倒在曄王的坐騎後方,第一件事便是將馬屁股上的金針給拔下來,轉身命人收好。
“他們呢?”北堂卓音四處看了看。
他們雖然一直追在後麵,可前麵的馬兒發了瘋似的向前跑,他們又不想跟得太近,惹得嫌疑。故而隻隱約看到北堂黎和白鹿茗從馬背上跌了出去,並沒有注意到他們從斜坡的哪個方向滾落。
這時,有細心的隨從已看到了鐵絲網缺口處掛著幾條被勾住的錦絲,顏色材質正和北堂黎今日所穿的騎服一致。
“這不正是昨日被那隻野彘撞出的口子嗎?這下可玩大了。”麵上的愧疚與驚懼之情過後,北堂卓音露出了一絲訕笑。
畢竟是丟了位親王和王妃,他們也不敢隱瞞,在周旁查勘了半晌,並無其他發現。
定王叮囑隨從管好自己的嘴巴,幾人串好供詞,便回到主帳中向褚帝彙報。
主帳中,簡王也在。
北堂卓音隻說是曄王騎的馬突然得了失心瘋,將曄王和王妃摔出馬背,從野彘撞出的鐵網缺口處滾落山坡。
褚帝聽完,臉色不辨,叫來此次負責圍場安全的官員,怒斥其沒有及時做好獵場的修補和維護,最後連同簡王和定王也一起責怪。
“你們也是!既然野彘是你們追跑的,為何沒有及時告知。”
那時候他們隻忙著搏得頭彩,抓捕獵物,哪裏會想到這一茬。
“叫顧言帶隊,立即沿著鐵絲網缺口的下方全力展開搜尋。務必找到曄王和曄王妃!”褚帝臉色不悅,“還有你們兩個,也別閑著,跟著去找!”
“臣遵旨。”簡王和定王跟著領命而去。
顧言整頓後,聞風也跟在了搜尋衛隊中。
見這群人臉行動散漫,有些氣惱,“顧首領,時候也不早了,到了天黑,尋人恐怕更加不易,是不是讓你的人多提幾分精神?”
顧言客氣地笑笑,“聞大人何以會說這樣的話?失蹤的可是曄王和王妃,咱們大褚曾經的戰神,陛下說了讓我們盡全力搜索,又怎會怠慢呢?”
這位護衛首領曾得褚帝密令護送他們去往皇陵,實則對他們暗中監視,他又怎會不曉得褚帝對曄王的真實態度!
聽著他方才敷衍的回答,聞風也不好再說什麼,隻得冷臉以對。
顧言見他臉色不佳,“好了,聞大人,咱們也算老交情了,既然你不放心,我再提點提點他們便是。都有了!大家瞪大眼睛,看仔細了,否則,聞大人要怪咱們不夠盡力。”
聽這漸弱的語氣,哪裏是命令,分明就是調侃!
顧言為何就不怕褚帝責怪,偏要在眾人麵前拿他聞風這根雞毛出來當令箭,徒惹人恥笑罷了。
聞風鼻息重重出了口氣,甩下這些人,自行走到隊伍前列。
*
剛剛離去一炷香的簡王重新出現在了主帳中。
“父皇!”
“雲遲,這件事,首尾究竟如何,你可清楚?”
“兒臣……知曉。是北堂卓音的伎倆。”北堂雲遲並沒有猶豫,也沒有像之前那樣為北堂卓音掩護,而是果斷地將事件始末真相,原原本本地報於褚帝。
“……事實的經過便是如此,是卓音為泄私憤,捉弄曄王,曄王同曄王妃一時難以察覺,才滾落至坡下,而那個口子又恰是兒臣昨日追捕一頭野彘時,被野彘撞破的口子,此事並無作假。”
“可確定不是曄王自己玩弄的把戲?”褚帝挑眉,雙眉間的小山紋不曾化去。
這位帝王少年時便是個多疑且善妒的性子,如今隨著年歲的增長,江山已在他手中坐穩,天下至尊,無需再同誰嫉妒。
可曄王北堂黎,在他心裏終究是根隱刺。
簡王聞言,弓身垂眸,“兒臣並不這般認為,隻能說是巧合中的巧合了,野彘撞破鐵網並非曄王所致,今日摔馬更是因定王泄憤而起,就連曄王妃也無能幸免,怎麼看,曄王都是整件事的受害者。更何況,那處山坡之後,便是險崖,曄王如今已是廢了一條腿,恐怕……””
“嗯。”褚帝鬆了口氣,穩穩當當地仰於椅背上,衝兒子擺了擺手,“讓護衛盡力搜索便是。”
得知實情後,褚帝的心緒歸於平穩,原來是老二那個不成材的兒子鬧出來的事端。
當初送北堂黎出征時,他沒想過,這個皇家少年,竟能在短短五年裏成為大褚不敗的戰神,受盡擁戴。
如今他負傷回來,成了一個廢人,又和北堂卓音結下深仇大怨。
一介帥才不僅在春搜上大出洋相,而且無法自保,真是叫人心裏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