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之毒
謝姝匆匆往宮裏趕的路上正巧碰到了愁眉不展的韓晏。
“韓侍郎!”謝姝遠遠招呼道。
韓晏卻不知道在思索什麼,沒有注意到。他從袖中拿出一張紙看了看,再看了看,卻又搖了搖頭。
“怎麼了,有線索了?”謝姝湊過去看,隻見紙上整整齊齊,寫的都是菜名。
韓晏被嚇了一跳,“靈毓是你啊!喏,這是我從淳英公主殿小廚房的管事太監那裏要的,是兩位公主那日早膳單子。但我怎麼看都再正常不過了,毫無頭緒。”
謝姝接過那張紙,鱸魚小羹,雙椒肚絲,蓮子膳粥,雙色豆糕,杏仁豆腐,荷花酥,白煮肉。有涼有熱,樣式雖多但也比較清淡,似是沒什麼疑點,不過……
“我查了明安公主的平日飲食,她似乎每日早餐隻食兩三道。”謝姝隻說了一半的話,韓晏卻立馬會意了,他看了看周圍,現在幾近黃昏,宮門口隻剩下巡邏的官兵,於是韓晏放下心來,小聲道。
“這明安公主和淳英公主性格不太一樣,明安是跟著陛下在永安之亂裏出生入死的,女將作風,不喜鋪張浪費。淳英當時留在了潛邸,陛下登基後才來到帝京,聽說是個實打實的嬌滴滴貴女。”
謝姝點點頭,給了韓晏一個讚許的眼神,“還真是沒有你不知道的事兒。”
“那當然了。”韓晏眯起眼睛得意的笑了笑,“你今天有什麼收獲嗎?”
“還不知道,我們得去一趟太醫院找宋院正。”
玉容湯的方子和韓晏拿來的吃食單子被並排的放到了桌上。
“明安公主案發日前能夠接觸的一切來源都已經被我們查了個遍,並未發現任何可疑之處。”謝姝負手而立,“所以我在想是不是有什麼東西是我們一開始沒想到的,例如……食物相克。”
“食物相克?”韓晏皺了皺眉,“食物相克致毒的可能性也太低了吧!”
“的確是可能性很小,但也不是沒有。”宋院正捋了捋胡須,略微思忖了下,“所以謝少卿是懷疑這玉容湯的成分和公主那日的吃食相衝致了毒?”
“隻是懷疑,我對藥性毒性知之甚少,所以才來麻煩宋院正看一下,有沒有食物相克的可能性。”
宋院正拿起兩張紙,仔細的看了看,“這玉容湯裏的用料都是常見的美容養顏的食物,之前兩位公主差人采買的時候太醫院也曾經核實過,並無問題,而兩位公主的早膳也是宮裏常做的菜品,隻是這道涼品雙椒肚絲,因為是內臟製品,所以講究頗多……等一下!”
最後一聲一下子便將二人的注意力捏了起來。
“萊菔子,萊菔子,內臟,我記得之前在哪裏看過。”宋院正騰的一下站了起來,飛快的走到屋子另一側的案前翻找。
謝姝和韓晏麵麵相覷,彼此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難以置信。
案上的書冊被宋院正翻的有些亂,然而本人卻絲毫不在意,他飛快的拿起一本有些泛黃的書冊,仔細的翻著了起來,沒過半晌便喜道,“找到了!”
“兩位大人想必清楚,下官之前跟隨陛下在南疆生活過一段時日,在南疆有個現在已經滅亡的小國叫做月荻,那的人民擅長製毒用毒,這本書冊是我記錄的在南疆所聽過見過的毒,請看這一條,”宋院正指向其中一頁,“月荻有毒名為畫顏,中毒者二至三個時辰內發作,毒發時中毒者會在幻覺中死去,毫無痛覺,麵容豔麗,所以稱之為畫顏。”
韓晏的眼睛瞪了起來,“那毒藥的配置方法呢?”
宋院正接著讀了下去,“畫顏之毒配製簡單,隻需萊菔子和動物內臟即可,但要掌握比例。”
“比例?”謝姝皺眉問道。
“這個下官沒有記載了,因為並沒有見過實例,隻是聽聞而已,沒想到今日會用在此處。”宋院正歎了口氣。
“那……到底是食物相克還是被人下毒?”韓晏撓了撓頭。
“無論怎樣,現在也算有了頭緒,我想我要去見一下淳英公主。”
“這麼晚了,明日再去吧?”
韓晏倒是提醒了謝姝,眼下天色漸晚,宮門將要落鎖,她一個外臣出入內宮確實不太合適。
“那我們去趟侯府吧,多謝宋院正,告辭。”
回去的路上,韓晏有事被刑部的官員喊走了,謝姝決定自己一人再去找明安公主的奶娘問些話,而路過大理寺時卻見一個小廝打扮的人雙手捧著一個精致的小瓷罐在等人。謝姝有些好奇,便想上前問話。
“見過謝少卿,”沒等謝姝開口,那名小廝便恭敬行了一禮,雙手小心翼翼的遞上了瓷瓶,“這是我們東家命我送給大人的。”
“你們東家?”
“東家說那日見大人喜愛這茶,便命小人今日在大理寺門前等候,還望大人不要嫌棄。”
這麼一說謝姝便明白了,她笑著接過那個瓷罐,打開聞了聞,正是那日見季無憂時他所烹的茶。
“替我謝過你們東家。”
還真是個會察言觀色的人,懂得不落俗套的投人所好。
從乳娘那裏出來的時候,謝姝的心裏已經有了一個大致的推斷了。這件案子快要水落石出了,她卻一點都不覺得輕鬆,反而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一直積壓在心底,有些透不過氣,或許是對明安對惋惜吧。
此時看天色已經過了戌時,謝姝準備離開,卻在前廳遇到了昭平候衛承。
“見過侯爺。”謝姝作禮,“這幾日總來府上叨擾,還請侯爺恕罪。”
“不妨事。”衛承不鹹不淡的回答,瞟了一眼謝姝手裏的罐子。
謝姝愣了一下,剛剛忘記送回大理寺了,順手就給拿了過來,她想了想便舉了舉手裏的罐子道。“不知侯爺是否有空?願意賞臉與下官品一品茶嗎?”
侯府的前廳坐著兩個人,隻是不說話,空氣裏彌漫著尷尬的安靜。
“本侯還以為,你要親自烹茶給本侯呢。”衛承坐在謝姝身側,語氣有些嘲諷。
謝姝訕訕的笑了笑,“侯爺見笑了,下官不會。”
之後兩人便無話,謝姝全程低著頭盯著桌麵,一動不動如老僧入定。
“這侯府的桌子,有這麼好看嗎?謝少卿喜歡,明日便派人送到你家去。”
謝姝假裝清了清嗓子,她本身就不是個擅與人交際的性子,衛承是個深藏不露的人,再加上趙老對她的告誡,她委實有些畏懼,不知該如何與他接觸。
之前聽韓晏提起過,之前有想要討好衛侯爺的一位官員,好不容易攀上了關係和衛侯爺吃了一餐飯,結果不知道是哪裏得罪了他,沒過多久就被降職下放到窮鄉僻壤去了。
麵對這樣的人,一言一行都要格外留心。
好在是丫鬟上茶解救了衛承對她的調侃,茶蓋被輕輕解開,茶香便撲鼻而來,盈滿一室。
謝姝抬了抬眼,看見衛承端起了茶碗,淺嘗一口,儀態不似季無憂的優雅端方,卻也是說不出的颯爽大方,心裏默默讚歎了下,然而衛承又陰陽怪氣的開口了。
“喲,謝少卿好大的手筆啊,明前的顧渚紫筍。”
謝姝吃了一驚,她愛喝茶,尤其喜歡各種各樣的好茶,但可惜她每次都隻知道好喝,卻品不出茶的品種產地季節,每次都被她爹怒批對牛彈琴,浪費好茶。不過她雖然品不出,該有的知識還是有的。清明前的顧渚紫筍在前朝乃是上品的貢茶,是茶聖陸羽親封的“茶中第一”。如今雖然不僅限於作為貢茶,仍是千金難求。
“朋友所贈,侯爺喜歡就好。”謝姝笑道,輕飄飄帶過。她也萬萬沒想到季無憂出手這麼大方,送給她的居然是這麼貴重的好茶。
“說吧,你約本侯品茶是想說什麼?”
和這個人說話的確是比較爽快的,謝姝把有關於宋院正確認的畫顏一事盡數告知了衛承。衛承聽完了點了點頭,眯著眼睛又品了一口茶,這才說道。
“所以現在在你這,本侯這是徹底洗脫了嫌疑了吧?”
謝姝微微一笑,卻並未正麵回答,“剛剛下官與明安公主的奶娘確認的一下,公主確實在案發當日前一晚多服了一碗玉容湯,沒有任何人勸服,是因為公主覺得第二日要擇吉這才……”
“你的意思是,過量的玉容湯裏的萊菔子,和案發當日的早膳的肚絲相克,導致公主中了毒嗎?”
“目前下官是這樣推測的。”
“謝少卿,”衛承放下了茶碗,略微側身過來,直視了謝姝的雙眼。“上次明安公主身邊大宮女的案子,你破了案,不是人為是意外。這次公主在擇吉之日當街毒發,你也認為是意外,是不是以後這帝京經過你謝少卿手的案子都這麼巧合,由凶殺變意外啊?”
謝姝語塞,心裏好一陣氣悶,卻又無法出言反駁。她也翻來覆去的想過多種可能,但是每一個環節都沒有紕漏,畫顏之毒已被確認,膳食也由專門的人記錄,怎麼會有假?不過衛承說的不假,明安公主偏偏就死在擇吉之日,而且沒有其他途徑接觸任何別的毒源,若真是食物相克致毒,那真的不是一個慘字可以形容的了。
“不過你的分析並非不符合道理,”衛承卻突然話鋒一轉,“而且又有證據,倒也不是沒有可能,可是,你與本侯說這些做什麼?”
謝姝目光猛地一抬,與衛承正好四目相對,那眼神中的光芒卻讓衛承明顯的愣了一下。
“下官是想看看這個說法能不能說服侯爺。”
“因為這個看似毫無漏洞的解釋同樣說服不了下官自己。”
“如果我們都對它持有懷疑,那麼必然是有哪個環節是被遺漏的。”
“下官還會接著查下去,哪怕賠上這身官職,也要還明安公主一個真相大白。”
與衛承誇下海口的第二日,謝姝愁眉苦臉的蹲在通向後宮的萃華門前。一抬頭就看見一路小跑過來的韓晏。
“怎麼樣,見到淳英公主了嗎?有什麼線索沒?”
謝姝歎了口氣,站起身來,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淳英公主這幾日悲傷過度傷了身子,見不了客,陛下連她每日的請安都給免了。”
“那你點頭是什麼意思?”
“我查問了好幾個小廚房的太監宮女,雙椒肚絲是近月以來淳英公主很喜歡的一道涼品,隔三差五便會吃上幾次,所以絕不是臨時起意故作安排。”
“哦,那這樣的意思是,真的是相克致毒的巧合?”
謝姝擰著個眉,也不說話。
韓晏想了想,試探性的說道。“你說,我們是不是想的太過複雜了啊,可能真的就是個巧合呢。”
半晌,謝姝幽幽歎了口氣,“或許吧。”
“那我們何時回稟陛下?”
謝姝擺了擺手,“不急,反正還有些時日。這幾天你也累壞了,回去休息吧,我出去走走。”
“哎?”還沒等韓晏回答,謝姝已經走出去不遠了,韓晏看著謝姝的背影,無奈的搖了搖頭。
“少東家,這雙椒肚絲啊,從前朝傳入民間起就一直是這個做法,深受大家喜愛。”
雪落閣裏,謝姝點了幾個小菜,突然興起叫來了小二加了一盤雙椒肚絲。
小二把汗巾往肩上一甩,興致勃勃給眼前在朝為官的少老板滔滔不絕的介紹起來,“煮熟放涼的肚尖切絲,加上青紅二椒,再澆上特製的鹹香調料,最後啊,再鋪上一層蒜泥,您嘗一口,美味極了,最適宜配粥喝!”
謝姝在小二炙熱的目光中,拎起筷子嘗了一口,果然是口感脆嫩,微辣又有蒜香,很是開胃,難怪淳英公主很是喜歡。
就是這道美味的涼品,成了明安公主的催命符。
謝姝越想越難以下咽,索性放下了筷子,品起了梅子酒。
隔壁坐下了兩個雙十年華的姑娘。
本朝民風開放,未出閣的女子亦可結伴出遊,出入酒肆,謝姝見怪不怪,兩人的嬉笑聲卻一直飄入耳際,她不由得看了過去。
如今已是初秋,天氣漸涼,二人中有一位鵝黃色衣裙的女子卻衣衫輕薄,臉上的妝容很是細致,額頭還飾了桃色花鈿。
“下午我要去詩社,點些清淡的就好。”
“我偏不!小二!”同行的綠衣女子嬌笑打趣,“上一個蒜爆蝦仁,讓你吃了下午一張嘴嚇跑你的劉公子。”
“我看你是貧嘴不夠還要故意舔我的堵!”鵝黃衣裙的女子笑著去掐同伴的腰,兩人笑鬧成一團。
謝姝笑著搖了搖頭,收回了目光,又滿上一杯正欲飲下。
突然間,腦子閃過一個電光火石的念頭。
又細細想過一遍兩人的對話,“咣”的一聲,謝姝手裏的酒杯掉在了地上,惹了周圍客人的側目。
明安公主中午便要上門去與衛承擇吉,她精心準備,連玉容湯都刻意多服下一碗,又怎麼會吃那道澆了蒜泥的雙椒肚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