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7月18日(乙酉//癸未//癸卯)。
崇州距離益州自然沒有萬裏之遙,而隻有區區四十二公裏。但這樣的距離已經足以讓我忘卻那種“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其所往”的淒惶心態,並且可以......應該可以對自己行將就木的靈魂進行一次渺茫的救贖。
任建所言或許有理。
當身體在路上的時候,我的靈魂似乎也隨之受到震動。大巴車剛剛駛出金沙車站,我便莫名其妙地改變了昨天剛剛作出的放棄這座城市的決定。
雖然,我並不知道能讓我改變決定的原因和契機在哪裏。
到達崇州已近中午,我出了站卻沒看到聲稱必定在車站恭候我大駕光臨的任建。
我掏出二手諾基亞打了過去,沒好氣地說道:“賤人,說好的十一點呢?”
電話那頭傳來任建充滿歉意但顯然並不真誠的聲音,笑道:“嘿嘿嘿,案子,實在不好意思啊,本來我是一定要準時來接你的,可老爺子臨時叫我替他去吃九碗。你放心,我就去露露臉,絕不吃飯更不喝酒。你先逛逛啊,咱回頭聯係。”說罷便掛了電話,絕不給我罵他的機會。
賤人是任建的外號,這與他的名字無關,而是因為他一張口就發出嘿嘿嘿嘿一長串賤笑的習慣,以及諸多讓人難以啟齒的劣行。
至於案子,這也不全是因為我名字的諧音,而是因為我自從實習以來,天天掛在嘴邊最多的就是“案子”兩字,時間久了任建就習慣叫我案子。
其實我叫何安之。
我身邊是賤人,而這賤人身邊卻有案子,上蒼是多麼的不公平!
出了車站我隨手叫停了一輛人力三輪車,想問問他崇州什麼地方比較值得一逛。當然,此值得二字的深刻含義,是指不花錢卻可以讓我某個或者某些功能器官得到或看或聽的滿足。
然而,那位滿臉滄桑的三輪車師傅或許明白了我話中的深意,卻不能讓我明白他自己到底在說些什麼。
崇州這地方很特別,雖然距離益州很近,可說話口音卻大不相同。
想當初任建剛到校的時候,我們哥幾個基本是天天晚上等熄燈以後就踴躍地犧牲睡覺時間陪他天南海北的神侃,直到大一下學期才把他滿口的崇州話侃成堪堪入耳的普通西川話。
我無奈地搖搖頭,順著車站前的大路向著人多的方向踱去。行至數百米,陡然看見一座寺廟昂昂然地盤踞在大街邊上,我有些好奇六根清淨的佛門為什麼會處在車站附近這麼嘈雜市儈的地段,便駐足看了幾眼。
寺廟紅牆青翎頗有些氣勢,門匾上“永聖寺”三個大字也顯得很是堂皇。而門口有人出入,旁邊還有三、四個人擺攤算卦,這些都一一表明寺廟的香火應該還算不錯。
不過,我曆來對佛教不感興趣,自然也沒有進去觀瞻的欲望。略瞟了幾眼,我準備甩腿離去,卻忽然聽到有人喊道:“小夥子,等等!”
我詫異於居然不是崇州話,便順著聲音側過頭去。目光所及之處,人各其事,無甚異狀,唯寺廟門口第一個擺攤算命的老頭正麵對著我。
這老頭六十來歲,躬身坐在小板凳上,這大熱天的身上還穿著眼下已經很少見的中山服,腳上則有一雙更少見的解放膠鞋;唯臉上罩著一副大大的墨鏡,顯得神神叨叨。
既然戴著墨鏡,我自然看不見老頭的眼睛;既然看不見老頭的眼睛,自然不能確定老頭是在看我;既然老頭不一定是在看我,自然不一定是在叫我。
於是,我理所當然地扭頭就走。
正此時,先前那聲音再度響起,且明顯急切,喊道:“哎哎哎,小夥子,別走啊,等等等等......”
這下我確定一定是在叫我,因為那戴墨鏡的老頭已經一陣小碎步跑到了我跟前。
我自然有些莫名其妙,問道:“大爺,您有什麼事嗎?”
那老頭背著手歪著頭,似乎把我細細打量了一番。突然,他露出一口白牙笑起來,說道:“別叫我大爺,叫師父吧。”
我有些發懵。
這種擺地攤算命的我見的可不少,我老家縣城彩虹橋下麵每天都有十個八個的。在小學我就知道他們是在搞迷信,在中學就知道他們是封建餘孽,在大學就知道他們不過是些坑蒙拐騙的神棍。
老頭顯然不知道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繼續露出白牙,一臉燦爛地笑道:“小夥子,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徒弟。”
我微微揚眉。
上蒼明鑒,如果我不是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我一定會因為這老頭沒事找事、無理取鬧,而順便啐他一臉唾沫星兒;如果我不是一個心地善良、不屑動粗的人,我一定會因為這老頭無緣無故、厚顏無恥地占我便宜,而甩手一巴掌打得他老臉冒桃花兒。
但如果畢竟隻是如果,事實上我不但是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還不巧的同時是一個心地善良、不屑動粗的人。
半晌,我帶著零零散散的鄙視、厭煩、不屑而哭笑不得地說道:“大爺,您這麼喜歡當人師父,不如去開個算卦培訓班吧;或者,您就在您這攤兒前扯條橫幅搞個義務算命宣傳。我敢保證叫您師父的人絡繹不絕,但不包括我。因為我對您這營生完全、絕對、根本不感興趣......”
老頭不惱,反而裂著嘴,近似猥瑣地笑著說道:“小夥子,我看你斯斯文文的,應該也是個說話中聽的人,就不能對老人家客氣點?你看你閑著也是閑著,陪一個老頭子聊幾句又不是什麼難事,對吧?”
我微微皺眉,覺得老頭這話十分不中聽!從哪裏看出來我就是一個閑人?
心有所厭,話有所短。我不耐煩道:“誰說我閑了?我忙著呢。”
老頭笑道:“成成成,你很忙。可陪我聊幾句的時間總是有的吧?”
人在極度無聊的時候,可以瓣著自己腳丫子玩一整天,何況我這抑鬱了好幾個月;又尋思任建估計一時半會還來不了,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正如這老頭所說,就當他陪我解解悶吧。
我尚自猶豫,老頭卻一把拽住我胳膊,笑道:“來來來,聊幾句。你給我還客氣什麼。”邊說邊就把我拖到他的攤子麵前。
我撐著腮邦子蹲在地上;老頭大大咧咧地往小板凳上一坐,笑眯眯地看向我,問道:“小夥子,怎麼稱呼?”
我翻眼道:“姓何,人可何。”
老頭垂首道:“小何啊,以前算過卦嗎?”
我歎道:“我沒算過,但我被別人算過。”
老頭奇道:“啥意思?”
我笑道:“就像你這樣啊,拉著我死活要算。”
老頭嘖道:“我可不是要給你算命,再說給你算命你會給錢嗎?嘿嘿,小何啊,我知道你是大忙人,也就不多說廢話。這個......你知道易經嗎?”
我一陣腹誹,心想你這老頭居然和我說易經?雖然我不懂易經,但我知道四書五經啊,那絕對是和《論語》一個檔次的存在,屬於傳統文化寶庫的範疇。這和一個在廟門口擺攤算卦、裝神弄鬼的神棍有一毛錢關係嗎?
我含沙射影道:“嗯,知道是知道,不過那玩意太玄,不是一般人能看懂的......大爺,你能不能把墨鏡摘了說話?”
“不懂的覺得玄,懂了就不覺得玄。”老頭邊說邊摘下墨鏡,露出一對濃黑的八字眉,而眉下卻生得一雙月牙眼。乍看之下,就像兩條爬爬蟲帶著各自的蟲寶寶,並且還會微微蠕動,甚是喜劇。
我不由得撲哧一下笑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