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曲閣裏,是躲不開的哭聲。
沈卿白瞧著眼前小娘與姨母抱成一團哭成淚人兒的模樣,心裏也很不好受。
“早說要你去多求求他,讓你得個一官半職的!你偏為了麵子不肯去,如今外麵人都騎到你娘家頭上來了,親表弟眼看要命散黃泉,你竟什麼都做不了!”梁姨娘哭得涕淚橫流,又指著他的鼻子罵起來,“怎麼她生的兒子是文武曲星,我生的兒子卻是個窩囊踹!沈卿白,你個廢物!從小就是一事不成的廢物!”
沈卿白將頭深深埋進胸膛裏,牙齒咬著舌尖,微苦血腥味傳來。
這樣的指責謾罵他從小不知聽過多少,隻要小娘稍有不順,就會指著他罵廢物。
可他也不得不承認,沈卿司的出塵,和自己的卑賤。
兄長的生母是侯門貴女,自己的小娘是知縣庶女。
兄長天生出類拔萃、樣樣一點就通,他卻是個學十次不抵一次的蠢貨。
連父親瞧著自己的文章都搖頭,轉身對小娘道,“當初我便說,讓你多吃些核桃。”
別人都道他會投胎,沒了衛指揮使的父親庇佑,又得了個都指揮使大哥的羽翼,此生富貴無憂矣!
可卻沒人知他的苦楚。
那樣七行俱下的父親,那樣明月爭輝的兄長,更襯他的愚蠢罷了。
爭什麼、又學什麼?
他反正怎麼也越不過這兩座大山。
活著,又有什麼意思?
苦笑間,竟忽而生出自戕的荒唐想法來。
星子點點,各有各的苦澀。
三更深夜,油燈燃到晦暗,桑無憂還佝僂著腰杵在微光下,聚神做著針線活計。手邊的榻上是成小堆的手帕和鞋麵,個個不重樣又精巧有趣。
長長細細的針線將她弦月似的麵容割成兩麵,一麵是熱騰騰的沸水煙火,一麵是冷豔豔的寒山清月。
手中的帕子還沒繡完,便聽院子裏出了響動,腳步輕輕重重的似有好幾個人,她趕忙一口氣吹了燈,在黑漆漆的西廂裏聽聲。
“不必點燈,悄聲些!”
聲雖小,可此時萬籟俱寂,她仍聽出那人正是沈卿司身邊的侍從鐵林,用他的憨聲在低聲吩咐守門的小廝。
輕手輕腳在榻上跪起,大約繞過油燈的位置,爬到窗牖下輕推個小縫隙,冷風也順著這狹小的縫隙撲到她的臉上來,霎時清醒。
溜出去的眼神兒見正室廊下的玲瓏八角燈底立著一人,著暗玉紫蒲紋狐皮大氅,放下帽簷方露出麵目,正是一臉冷冽的沈卿司。
二更出,三更回。連自己院裏的都不叫知道,他是去偷偷見誰?
能讓他深夜去見的,必定不是簡單的人物。
她才想到此處,忽覺麵上一刺,定睛過去正巧撞見沈卿司朝她的位置望過來。
她趕忙不動聲色輕手落下窗子。
轉過頭來麵對黑漆漆的屋子,心止不住地亂成一氣。
此間見山院的燈都落了,隻餘他主屋兩盞玲瓏八角燈,從他的角度瞧出去黑漆漆的一片,應是怎麼看都看不到自己的。
隻是他剛才的一瞥實在太過淩厲,讓心虛的她都覺得自己被瞧了個正著似的。
他愛去哪裏去哪裏,他們大人物的事兒又與自己一個小丫頭有何幹係?
想到這兒,她暗自責備自己不該多出的好奇心。要緊的還是安心把自己手中的活計做好,好多換出些銀兩早些出府才是。
可又不敢這時點燈漏了馬腳,手裏始終攥著那繡了一半的鴛鴦蝴蝶。算計著也沒有多少時辰便會天亮,就在小塌上的桌上一趴,將就著糊塗睡了過去。
東曦吐露,微暖透過窗紙映在她的臉上將她喚醒。她便就著光亮,將夜中做一半的帕子繡了個完整,放進餘下的鞋麵和手帕裏。
動動僵硬酸脹的脖頸與手指,隨著口中深吐出一口氣,整個人才清醒起來。
轉身下地,解了官匹箱子的鎖,拿出裏麵的綠皮包袱到桌上攤開。
綠皮包袱裏是前幾日就堆好的紅粉堆花。這是城南繡莊老板上次就定好的堆花花樣,給的價格雖不高,可也算是筆入賬,定錢她都收了。
值點錢的,還是她桌上的那些。
這些東西每個是一個生動的小畫卷,絕不雷同。
貴的就是這個巧思。
“手藝再精貴,不過是重複。又有什麼意思?要的就是這個與眾不同、獨一無二。”
她這句打動了城南繡莊的老板,打著“千伶百俐獨步一時”的號子出去,還真留住了幾個富貴小姐常來訂貨,桑無憂也算是有了些收益。
隻是這收益,還要再去一半。
想到此,她不得歎息,誰叫她不能出這深宅呢?隻好把到手的銀子拱手讓人。
轉頭又將桌上的那些都輕輕收進包袱裏,裹好又鎖回官匹箱子中去,才安心出去忙活了起來。
辰時一刻是沈卿司香鐘出寢的時候。
桑無憂備好了一應物件早早與眾人在外等候,聽了沈卿司的喚聲才推門進去。
紅袖端著熱水往外走,還有兩個丫頭一人端茶一人備衣,兩個侍從鐵林、霍刀候在外頭隨時聽遣。
見他已起身,桑無憂上前遞上浸泡熱乎後擰幹的巾子。
“回來了。”
沈卿司才醒,這一句有說不出的暗啞慵懶。
桑無憂見他半眯的眼瞧著自己,才知他是在同自己說話,便在忙中嗯了一聲。
他接了巾子擦擦臉,又接過另一個巾子包住手放到盛滿熱水的輿盆中。
梳頭的婢子為他攏發戴上束發冠,那束發冠用金累絲造之,上嵌晴綠貓眼珠石,四爪蟒龍在上蟠繞,威嚴又氣派。
翠墨拿著官袍才上前,便聽主子吩咐,“桑無憂過來,伺候爺穿衣。”
桑無憂低眉上前接過又道了聲是。
貴人穿衣,偏偏不抬手臂,官袍就沒法子穿上。
桑無憂用自己的袖子角已經碰了他的手好幾次,可是他仍舊沒什麼反應。
難道他是個傻的,這樣的暗示還覺不出來?
桑無憂心中腹誹麵上絲毫未顯不耐,直到她再次抬高袖子之時,那人的手忽然伸過來一把攥住她的,還使勁捏了捏。
桑無憂不備,猛然退後幾步,卻惹來身邊的翠墨疑惑,“無憂姐姐,你怎麼了?”
她抬眼瞧,沈卿司仍淡淡站在那裏,也不望她,還作他桀驁的冷麵君子。
“沒什麼。”
且忍下再上前。還好,這回冤家肯抬起他那金貴的手來了。
須臾,沈卿司就穿好了官袍。
打量過去,還真是“束發冠珍珠嵌金,絳紅袍錦繡攢成”,隻立在那兒,便說不出的富貴風流。
沈卿司沒有朝食的習慣,收拾妥帖便叫上鐵林出門上朝去了。
終於算是送走了這尊活佛,她站在原地,得了一寸的歡喜。
煙火漸起,桑無憂得了空回自己的西廂,坐在榻上咬起青梅蜜餞來,那青梅實在酸澀就連蜜的味道也壓不住,一時酸的她牙都要倒了,趕緊喝了口熱茶壓一壓酸。
“無憂姐,去門子那領月錢啦!”
門外響起紅袖的聲音,桑無憂這才想起來,今日正是發月錢的日子!忙擦了手,快腳出了屋子。
她雖在這見山院裏謹小慎微步步驚心,可卻有一個好處。
月底例銀下來,竟有足足的八兩!
她捧著白花花的銀子,終於第一次由衷的笑了出來。
這樣算著,隻要在這院子熬上一個月,就能和餘媽一起贖身出去了!
心驚膽戰的日子終於有了個明亮的盼頭。
攥著滿滿的荷包那就是真真兒的希望!
正行路回見山院的路途中,不小心撞了個人。
“好生俊俏的小娘子!”
竟是何雲盞那個登徒子。
欲眼浮腫脂粉滿身,鬢邊還斜插一朵花,攔住了她的去路笑嘻嘻,“娘子如此著急,這是去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