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誌兒,可是你回來了?”
房中昏暗,空氣渾濁,床榻上一位白發蒼蒼,麵容枯槁的老婦人向門口微微側過頭去。
門前,麵容俊俏的翩翩佳公子正入得門來。
被陽光勾勒的身姿卓越,脊背挺拔,幾步路走起來意氣風發,赫然是當朝新任首輔楚承誌。
老婦人顫著手探出被子,想要拉住他,卻被楚承誌不著痕跡撫開來。
他垂眸睨了老婦人一眼,便又轉開視線,那雙晶亮的眸子中寫滿了明晃晃的厭惡。
拎著袍角,離床邊遠了些,才道:“娘,我如今已是夏朝最年輕的首輔,你看看我這身裝扮如何?”
江歲歡眯著眼,這才瞧見養子身著盤領右衽緋袍,紋大獨團花,腰束玉帶,連官靴都是新製的。
“好好好,不愧是我兒子......咳咳咳......你定要跟著你小舅舅好好幹......你小舅舅他......他是內閣首輔......”
她說到這裏忽而頓住。
楚承誌當初得入仕途,本就是她幼弟提攜。
而如今他做了首輔,那她幼弟......
“小舅舅下獄了。”
“怎麼會?”江歲歡猛地瞪大眼睛,身子掙紮著想要起來,奈何力氣不夠,倒叫她眼前陣陣發黑,又癱倒在床上大喘氣。
原先她身邊也有一大群丫鬟婆子輪流伺候著,不知何時竟消失了。
別說貼身丫鬟,就是吃食也有了上頓沒下頓。
連一手帶大的養子也已經半年多沒來看她了。
“我把小舅舅叛國通敵的往來秘信,放在了他的臥房櫥櫃下。
又買通他的近侍,引他逢場作戲,多次去清樓佯裝商談,被當場拿下。
陛下震怒,當即便將小舅舅收入天牢。
要知道,叛國通敵可是要誅九族的。
今日午時,江家上下一百五十一人,滿門抄斬,無一幸免。”
“你!”江歲歡耳側一片嗡鳴,隻覺得陣陣發虛。
“你該慶幸當初能嫁入侯府!”楚承誌麵上愈發得意,像是當年得了先生嘉獎,尋她要獎勵一般,語聲卻是濃濃的嫌惡和譏嘲:
“你的這一條賤命,也全憑瑞陽侯府才得以苟延殘喘到現在。不然今日城牆上還要再多上一具殘屍。”
“楚承誌!”江歲歡怒聲吼道:
“當初你被野狗撕咬追逐,是我看你冬日衣不蔽體、遍體鱗傷可憐,將你抱回侯府,找人醫治,將你從閻王爺手裏搶回來的!
你高燒不退,昏迷了整整七日!
我便也不眠不休的照顧了七日!
若不是我,你早就死了!
沒曾想如今你有了大本事,竟對我如此殘忍!
捫心自問,我可有半分虧欠與你?
楚承誌,你為何待江家如此!待我如此!”
她嫁入瑞陽侯府後,一直盡心盡力。
直到去歲過了年,身子忽得開始一日不如一日。
不是沒覺察出蹊蹺,隻她不敢也不願往那處想而已。
楚承誌是她巴心巴肺親自教養長大的孩子。
誰曾想,到最後竟會反過來狠狠咬上她和楚家的咽喉。
“愚不可及。”楚承誌嗤笑一聲,臉上滿是譏誚,“都是曾祖母設計好的,我本就是楚家血脈,你瞧瞧,我身後是誰?”
江歲歡瞪著眼,有兩道身影從門外走來。
隻一眼,她便認出來,那是她戰死沙場的丈夫楚齊光!
“你......二十三年過去,你竟還活著......”江歲歡怔怔瞧著他。
已褪去青澀,多了些成熟男子的沉穩,容貌卻無甚變化!
他身側俏生生立著一位中年美婦,衣著華貴,麵容保養的極好,若非氣度,全然看不出年齡。
她正親昵得挽著楚齊光,笑盈盈瞧著她,“姐姐,說起來我還要感謝你,幫我把我的孩子教養得如此優秀,宛若人中龍鳳。”
“那時候我還在怡紅院,因著和大爺相愛不舍分離,沒想竟能陰差陽錯救他性命,後來才有了誌兒。”
“我苦一些便罷了,哪舍得叫瑞陽侯府的獨苗苗跟我過苦日子?不得已才把誌兒送到你身邊。”
“你的孩子?”江歲歡舉著手,顫巍巍指著他們,“楚承誌是你們的孩子?”
“不錯,姐姐,我想告知與你多時了,今日終於有了機會。”趙媚兒笑容更深。
江歲歡怒急攻心,險些把肺咳出來,嘶啞著低吼道:
“楚齊光,我在侯府殫精竭慮二十三年,你竟一直和這賤婦混在一處!
就是撿來的孩子,也是你們精心設計,送到我身邊來占這嫡子之位,享用江家優待的!
女幹夫婬婦生出的孽子,怎配......”
“住口!”楚承誌一把攥住她的頭發,狠狠撞上床角。
一陣劇痛,赤色的血順著頭皮蜿蜒而下,染紅了她宛若枯樹皮的臉,和身下的床褥。
趙媚兒笑意不減,一張臉上滿是快意,“誌兒,如今你已是當朝首輔,也是時候送她上路了。
“姐姐,你最後再幫幫我可好?畢竟明日我便要搬入府中,你死了我也好入府來照顧誌兒。”
“來人!”
下一刻,有兩個婆子搶進門來,一個拿著碗,一個將她死死按在床上。
楚齊光攬住趙媚兒的肩頭,將她往外帶,“走吧,再看你晚間又要做噩夢了......”
“夫君......”趙媚兒埋首嬌羞不已。
楚承誌也跟著出去,用身子擋住身後場景。
江歲歡不知,他竟還會如此溫柔!
老婆子搬著她的腦袋,催促道:“夫人別看了,何必妨礙別人家團聚!喝了藥,還能走的快些!”
江歲歡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把著床邊,眸光森然,死死看著他們。
血衣紅發,宛若地府走出的厲鬼,“楚齊光,趙媚兒,楚承誌,我便是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
婆子連忙扣住她的嘴,苦澀灼烈的藥汁便跟著灌了下去......
......
無盡的痛楚仿佛還在持續......
她猛地睜開眼睛,伸手撫了撫額頭。
這裏是......馬車?
圍坐在她身側的蓉兒和豆蔻,看起來不過十五六歲。
蓉兒正掀著簾子,向外張望:“那邊有個孩童大約是搶了狗食,正被野狗追著咬,可憐見的,瞧著不過兩三歲的模樣,大冬天的,全身是傷......”
江歲歡垂眸瞧著自己纖細白皙的手指,她竟回到了二十三年前,第一次遇見楚承誌的時候!
“那就送她去藥房,叫大夫醫治便是。”
她淡淡瞥了一眼,便轉回目光,“我們回府。”
可蓉兒卻推開了車門,故意大聲道:“夫人,何必舍近求遠,不若直接帶進侯府叫府醫瞧瞧,況且這孩子瞧著便像是個無依無靠的乞兒,養在身邊也無不可。”
周圍圍觀的人群也被吸引了來。
江歲歡拉住她,聲音不大不小,叫外麵的人聽了正著:“可我瞧著他衣衫雖破,補丁卻針腳平整,還算齊全,恐怕是有家人的。我們全然沒有隨便抱別人孩子入府的道理。”
“況且這野狗凶狠異常,雙目赤紅,瞧著就不甚對勁,保不住是有瘟病在身的,若是染到孩子身上......”
“哎,如此還是快些送他去藥房吧。”
江歲歡堵死了蓉兒的話。
這可把蓉兒急壞了,老夫人先前交代她要把孩子帶進侯府,原本依著夫人柔順的脾性,定是容易的很,誰知道竟被拒絕了!
這孩子老夫人頗為看重,若是那畜生真有瘟病可如何是好!
她得快些去稟報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