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城外,蛇山之巔。
張廷珞感覺腿都不像自己的了。身邊的年羹堯看起來要好些,但也是汗如雨下。
“亮工......體魄......何等......健碩......廷珞......呼......自愧不如......”
年羹堯拍拍他的肩膀:“我也......不過是......學過幾年騎射罷了......家母滿人......常教育我要......不忘尚武之風......”
張廷珞充血的腦袋停頓了一瞬,隨即笑道:“原來如此。”
蛇山之頂即為黃鶴樓,旁邊有小販挑著擔子賣茶。二人過去買了幾碗,此時也顧不得什麼斯不斯文了,當下一口吃盡,卻聽那小販笑道:“今天天氣這麼好,路上人又少,二位少爺怎的喘成這樣?”
張廷珞一眼掃到年羹堯麵露不愉,便搶先答道:“並非走的大路,是從南麵羊腸小路上來的。”
那小販笑道:“謔!那可不得了啊!不是積年的老人都不認識那條路哩!”又絮絮叨叨說了許多,張廷珞一麵應和一邊看向年羹堯,見他冷哼了一聲麵色稍霽,心下略有些無語。
但黃鶴樓上景色確實壯麗,大江大山,是和江南水鄉完全不同的氣象,令人心中鬱結之氣頓散。二人坐著聊了一會,說到其他去處,年羹堯便道:“隻可惜接下來的地方我便無法陪同了,容臣當善自珍重。”
張廷珞:“?”
他自己並沒想到這種用眼神詢問的做派是從哪來的。年羹堯笑道:“我要去京城準備明年春闈了。”
原來是去考試。張廷珞心下了然。他比年羹堯小,張英給他的安排是後年才考鄉試,此刻便笑道:“那便祝亮工金榜題名。”
“本來倒也不必去那麼早,隻是父親命我送妹妹入京選秀,”年羹堯盡量讓自己的表情謙遜一些,“以我自己看來,會試難度也就那樣。”
張廷珞怔住:“年家是......”
年羹堯漫不經心道:“我家是漢軍鑲白旗的。”
張廷珞感覺一瞬間全身的血液都憑空蒸發了——他竟沒想到這事。張家是漢人,年家是自清軍入關後被劃到滿人旗下的。
所以他們是旗人,旗人家女孩子到了年紀是要入宮參加選秀的!
年羹堯發現他愣住了:“怎麼了容臣?”
“不,沒事,”張廷珞努力讓自己清醒過來,“我的幾個姐妹沒有在嫁齡的,一下沒反應過來。不過上次聽你言及你有兩個妹子,令兄又在雲南那麼遠,想來亮工要跑兩趟呢。”他還配上一個和年羹堯類似的漫不經心的笑容,然而放在身體另一側的指甲已經緊緊嵌入了掌心。
“啊,倒也還好,”年羹堯被他糊弄過去,又恢複了那種漫不經心的表情,“她倆年齡差不多,今年也是要一起去的——話說你二哥如今是在備考麼,還是已經入仕了?”
張廷珞和他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再也提不起作詩的興致。看著日頭一點點西沉,江風吹透汗濕的衣裳,冷意浸到骨子裏。
張廷珞從山上下來就感覺被風吹得頭痛,開了兩帖藥躺在旅店的床上。他腦子昏昏沉沉,半夢半醒的眼前掠過許多畫麵——有大哥握著他的手教他寫字,有母親溫柔地唱著小時候的童謠,還有桐城的老宅,大哥的棺槨下葬時烈烈地吹過林間的風。
還有一些別的東西穿插在夢境的角落,是紅亮亮的冰糖葫蘆以及開得燦爛的西府海棠。
其實海棠早些時候已經謝了。他總感覺難過,卻不知道為什麼。
“別擔心,”他迷迷糊糊地安慰六神無主的小書童,“我沒事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喲,能說出這話,看來你狀態還不錯啊。”一個聲音說。
張廷珞霍然睜開眼睛。少女就坐在他的床前,笑眯眯地摸著蔫蔫的阿諾的頭。
“你怎麼在這裏......”他伸手揉揉眼睛,第二反應是立刻去看門。
門是關上的。
不對,不管是開的關的都不對!
“我來還你手帕啊?阿諾說你病了,我就上來看看唄,”少女笑得毫無芥蒂,“你好端端的怎麼搞成這樣啦?”
“......姑娘,你不應該進入在下的房間。”張廷珞垂下眼睛,手把被子拉到下巴上。
“那你會說出去嗎?”她問。
“當然不會!”
“那不就得了。你看我進來咱倆又沒幹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無愧於天地吧?咱仨都不說出去也就沒人知道,更不會壞我名聲。難道阿諾會說出去?阿諾,你要出賣我嗎?”女孩笑眯眯道。
阿諾吸著鼻子:“才不會呢!”
“阿諾,去外邊守著,不要讓人進來。”
年姑娘來探病是好意,他卻不能置她於險地。
“嗬,還挺謹慎,看來上次說的話你聽進去了。”她一邊說一邊走到窗前將窗戶推開了半扇,頓時清新的風吹進來,一解沉鬱之氣。
“你現在可能不能吹風,但是還是要時不時透下氣,不然會被悶死的,”她說著,自己站到窗前,“我幫你擋風。不用謝。”
風吹過來,他的腦袋好像清醒了些。窗外的西府海棠見縫插針地探進來一枝,這個角度看去正在她肩頭。
“你是來與我道別的嗎?”他輕聲說。
“哈?幾個意思?”少女無辜地歪了歪頭,頓了頓聲音低了些,“你要走了?”
張廷珞低笑一聲:“再過七天不是就要走了?”
但少女還是一臉茫然,甚至有點失落:“你要回家嗎?都病了不然休養久一點吧?”
張廷珞鎖眉,心裏好像隱約有一點想法,還有一些暗喜,但又不是很明確:“你不是馬上要進京選秀了嗎?”
然後他就看到那少女的表情整個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