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後,京城。
汴河悠悠,自開遠門入城,流經外城、內城,越過浚儀街、禦街,順通津門而出,鮮活了整座城池。沿河大街也隨之繁華,一路店鋪雜陳,商幡飄展,笙簫喧鬧之聲不絕於耳。
內城東南角的麗景門內,一處不起眼的街角,兩個月前開起了一間小小的食店,悄無聲息地紅火起來。
據說,店主人是個姓秦的小娘子,十分擅長將低廉尋常的食材,做成色香味俱佳的菜品,且秦小娘子容貌不俗,家世也不俗,於是追捧的食客便更多了,關於秦小娘子的一些消息也漸漸傳了出去。
因著那些消息,沈惟清也來到了這種不入流的小腳店。
他一身素淡青衣,安靜地坐在窗邊,打量著這些來自市井人家的食客,品嘗著眼前的幾樣菜肴。
一道白切肉,並非講究人家素日用的羊肉,而是豬肉。乍眼看去,除了肉質緊致,並無奇處。但一旁的醬料調配得極美味,取薄薄的肉片蘸食,幾乎入口即化,醬香肉香融作滿溢的鮮香,瞬間包裹味蕾;再一道酒煮玉蕈,清澈水酒中飄了數種應季的鮮菇,清清淡淡,入口鮮美柔爽,似舒展著春意韶光;還有一道魚鮓鹹鮮可口,一道血肚羹香而不膩,也是各有風味。
沈惟清不得不承認,店主人的廚藝確實不凡。
他的對麵,安家七娘子安拂風著落如風,正飛快掃蕩著菜肴。
沈惟清溫和一笑,“拂風,若不夠時,我可以再點。”
安拂風狠狠瞪他,“倒也不勞沈郎君如此假惺惺。”
沈惟清不以為忤,盛起了酒煮玉蕈。
本來喧鬧的食店忽有一瞬靜了靜。
安拂風扭頭看過去,不厚道地笑出聲來,低聲道:“沈郎君,你娘子來了!”
沈惟清聞言,抬頭認真地看了一眼,繼續慢悠悠地繼續喝湯。不論是安拂風的話,還是秦小娘子的到來,都不曾擾亂到他行事的節奏。
食客們那片刻的失神,正是因為剛從後麵走來的秦家小娘子。
這位自稱阿榆的秦小娘子生得明媚秀雅,鬢間簪著兩朵白色木香花,小鹿般的眼眸清清亮亮,一身素衣嫋娜而行時,竟讓這粗陋小店堂瞬間幽雅起來。
她走到一桌食客跟前,端上幾樣蜜餞,溫言細語地說道:“這杏片是半熟的杏子去核切片所製蜜餞,昨日才啟的封;這碟是越梅,采擷後加了鹽、糖、紫蘇葉、梅鹵,三蒸三曬方才製成,可惜還是有些酸了。”
食客們瞧著她低眉淺笑,說不出的純良乖巧,哪忍苛責,紛紛道:“酸些又何妨?既開胃,又消食,再好不過。”
老食客們都知曉秦小娘子的身世。
她的父親秦池,八年前是光?寺的太官令,因主持飲福大宴時出錯,被遠遠貶出了京城。三個月前,秦家慘遭山匪洗劫,幾乎給滅了滿門,隻剩秦小娘子流落京師,開了這間小小的食店糊口。
秦小娘子既美且慘,食客們自然格外憐憫幾分,便是打賞也豐厚許多。
自然,無依無靠的小娘子,也格外地好欺負些。
另一桌上,四名壯漢盯著阿榆,眼神都有些怪異。其中一名壯漢忽站起身,笑道:“小娘子,我家有些甜杏,能否請小娘子跟我們回去一趟,為我們做些蜜餞?”
眾人愕然。
阿榆有些怯意,一邊往後院退著,一邊輕聲道:“這位郎君,我這邊瑣事頗多,不打算外出幫廚。抱歉!”
壯漢惱道:“你說什麼?”
有食客大著膽子幫腔道:“這位,小娘子既不願,何必勉強?別忘了,這裏可是京城!”
壯漢們麵露怒色,上前幾步堵了阿榆去路。
先前那壯漢抽出柄短刀晃了晃,冷笑道:“小娘子,你是瞧不起我柴大郎嗎?”
食客們眼見這人動了兵器,頓時麵麵相覷,再不敢造次吱聲了。
阿榆驚嚇後退,不覺間已退到沈、安二人附近。沈惟清依稀聞到夾在飯菜香中的絲絲清冽冷香,一時不知從何而來。定睛看時,才留意到阿榆鬢間的木香花。
兩朵小雪團似的花朵,明晃晃地昭告著她新近喪親之事。
柴大郎卻不知憐香惜玉,掂著短刀,猶自步步逼近,“小娘子想明白了,不過請你去做些蜜餞而已!你是去,還是不去?”
安拂風眼看阿榆給逼得退到了她身邊,再也忍不住,一把將阿榆拉到身後,抬手一掌擊出,閃電般打在柴大郎腕間。柴大郎吃痛,短刀已跌落在地,頓時大驚。還沒回過神來,那廂安拂風袍裾一翻,竟然一腳便將他踹倒,連他身後的桌椅都被撞翻,飯菜羹湯狼藉一地。
安拂風一腳踩在柴大郎先前拿刀的手上,喝問:“還要請人家小娘子跟你回家嗎?”
柴大郎黑了臉,慘叫道:“啊,痛!痛痛痛!”
其餘三人見狀也是膽寒,叫道:“娘子在京城下這樣的黑手,不怕官府問罪嗎?我們、我們可什麼都沒做!”
差點明著劫人了,還叫什麼都沒做?
安拂風差點氣笑了,秀巧的下頷向沈惟清示意了下,“找官府?那位是審刑院的沈郎君,有什麼冤情趕緊告狀去,看他是打我板子,還是打你們板子!”
審刑院?負責複核大理寺所審案件,直接受命於官家的審刑院?
眾食客鬆了口氣。
小二阿塗聽得前堂動靜,正要趕來查看,聽得安拂風的話,縮縮腦袋,又躲在了門後。
打鬥之際,沈惟清麵前的菜肴遭了池魚之殃,早已翻灑得四處都是。他無奈地放下湯匙,看向那群氣勢全無的壯漢,笑得清清俊俊,溫文爾雅。
他道:“你們是自己滾,還是跟我去衙門?”
就這樣?
安拂風不覺鬆開踩在柴大郎身上的腳,驚愕地看向沈惟清。
柴大郎鬆了口氣,忙爬起身叫道:“我們自己滾,自己滾!多謝郎君,多謝郎君!”
他生恐沈惟清反悔,竟連短刀都顧不得撿,帶著其他人連滾帶爬逃出了食店。
安拂風再忍不住,叫道:“沈惟清,你就這麼把他們放了?”
“不然呢?他們並未真的對這位小娘子怎樣。何況......”沈惟清腳尖一勾,挑起地上那柄短刀,伸手握住,“這刀沒開過鋒,傷不了人。便是送到官府也定不了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