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出生的時候,是帶著什麼東西來的。
賈寶玉,含著玉出生。
我是攥著一塊石頭出生的。
產婆見到我的時候,不禁發笑——這孩子有意思,打哪兒弄了塊石頭當個寶貝似的攥在手裏。
那年頭,人沒有現在金貴,隻要能活著生下來就是好事兒,管你什麼石頭還是破銅爛鐵,反正不是含著金玉出生。
賤命一條。
但是我爺爺看到我手裏那塊石頭,瞬間臉都白了。
他半晌都沒說話,坐在房間一角的陰暗中,渾身好像篩糠一樣顫抖不止。
我爸推了推我爺爺的肩膀,“爹,你咋……不高興?”
其實除了攥著塊石頭之外,我看起來一切正常,又白又胖的大小子,誰看了都覺得稀罕。
我爸蹲在旁邊等了半天,見我爺爺一言不發,轉身要走,我爺爺卻突然把他攔住。
“我給你……看過這東西吧?”
我爺爺一邊說話,一邊脫掉衣服。
他的背上有一個紋身,是個長相古怪的小童子,隨著他後背的皮膚都耷拉下來,那童子五官堆疊在一起,看不清楚原本的長相。
唯獨那一雙眼睛矍鑠有神,不管我爹換到哪個角度,那雙眼睛都好像是在盯著他。
我爹被那眼神看得心慌,就聽我爺爺呀哆哆嗦嗦道:“你看這東西的眼睛,是睜開的,還是閉著的?”
“睜開的!”
我爺爺稍稍鬆了口氣,眼淚都快下來了,拖著哭腔道:“那,咱家的娃兒還沒事兒,有些事情我不知道是真是假,今天,就跟你托個實底吧!”
早些年,我爺爺年輕的時候,在上海灘那塊救了一個被人追殺的大人物。
那大人物被不少青龍、白 虎幫的家夥追殺,一場廝殺下來,好家夥,連著幾個幫派都沒了,廝殺還沒結束。
砰砰砰!
好幾發子彈飛過來,我爺爺以為自己要完犢子了。
誰知,他睜開眼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個破茅草屋裏麵,手邊擺著個桌子,上麵擺滿了各種鋼針。
一個老頭兒坐在對麵,看到我爺爺醒了,老頭兒哼了一聲。
“還行,有點兒好狗命,還算活過來了!”
聽這老頭兒話裏話外的架勢,我爺爺覺得他不是壞人,就詳細問了一下。
“你這條命,是我幫你撿回來的,不過,要想活得長久,你得跟我做個買賣!”
買賣?我爺爺哭笑不得。
“我身上什麼也沒有,怎麼跟你做買賣?”
“有,”老頭兒嘿嘿笑著,臉色陰沉,透著股子邪氣兒,“命。”
老頭兒晃了晃手裏的鋼針。
他是個紋陰人,撿到我爺爺的時候,我爺爺還剩下半口氣,老頭兒自作主張在我爺爺背後紋了個續命童子,說白了就是小鬼,那東西能保住我爺爺的魂兒不被陰曹地府點卯。
“不過我還沒開眼,這東西也就撐個幾天,你要是想再活下去,我得給這東西開眼。”
我爺爺聽得有點兒緊張,後背緊繃,這才感覺到肉皮子傳來一陣麻酥酥的疼。
還真是多了點兒什麼東西。
老頭兒無兒無女,隻有這個紋陰的手藝,搞不好就要斷送到他這一代,所以他對爺爺提出了這個交易。
“將來你的後人中,有一個孩子,生來有異,這個孩子要給我做徒弟,從此接下我這紋陰的手藝。”
那時候我爺爺想不了那麼多,連連點頭就答應了。
隻見那老頭兒脫掉一隻鞋,光腳踩在地上,閉著眼睛,一隻手攥著一塊石頭摸上了我爺爺的後背。
緊跟著,我爺爺居然看到一片黑氣,就像是無數隻手攥住了老頭兒的腳腕,順著他的腿一路上行,老頭兒的半個身子都被陰氣占據,包括那隻手。
陰氣就這樣操控著老頭兒的手,直接給我爺爺背後的童子開了眼。
分別的時候,我爺爺欲言又止,總想問問自己還能活多久。
“放心,你能活到見到那個孩子出生,你還要囑咐他三件事情。”
“第一,紋陰師,能為人改命、為鬼解冤,我能從一個人身上浮現出什麼圖案,看出一個人的命運。”
“第二,六歲那年,會有三個體質至陰的女孩兒和我定親,我要親手為她們做三個紋身,因為我做紋陰,必須要有至陰之體為我解陰化煞。不過這紋身隻做一半兒,剩下的一半兒要留到將來我和她們圓房的當晚來完成,否則,我和她們都活不了多久。”
“第三,做完那三個紋身之後,我就算是徹底成了紋陰師的後人,從此以後,手上必須裹上一塊黑布,隻有給人紋身的時候,才能摘掉。 ”
我爹站在爺爺身邊,隻覺得這話有些莫名,嗤笑一聲。
“爹,你別當真!說不定就是糊弄你的。”
我爺爺不置可否地歎了口氣。
“但願如此,不過,那人說了……”
我爺爺指著後背上的童子。
如果哪天,這東西閉上眼睛,就說明,我紋陰的生涯已經正式開始。
從那之後,我家發生了兩件怪事兒。
一件事兒是,每天晚上睡覺的時候,我手裏總是攥著那塊石頭,隻要被拿走我就會哭鬧不止。
但如果把那石頭放在手裏,我的手總是在半空亂畫……
那架勢看起來就像是在替人紋身。
另一件事兒,我爺爺每天都要讓我爸看他的後背。
看看那個童子閉沒閉眼。
一晃六年過去,我們家都快把這事兒給忘了。
就在我過生日的那天晚上,突然來了幾個人登門造訪。
三家人帶著三個女孩兒,一個個水靈靈的,好像年畫上的娃娃。
這三個人聲稱,是那個老頭兒讓他們來的。
當時我爺爺哭喪著臉,那三家人卻是喜笑顏開。
老頭兒曾經說過,隻要有了我的紋身,他們必然會飛黃騰達步步升高。
“請問,”三家人都迫不及待地摩拳擦掌,“哪一位給我們紋身啊?”
我爺爺就把那三個女孩兒領進了我的房間,讓我脫掉一隻鞋,手裏拿著那個石片。
我到現在還記得非常清楚。
本來我還一直打量著那三個女孩兒——她們的長相各有特點,不過都很好看,她們脫掉衣服,裏麵都穿著個紅肚 兜,皮膚光滑白 皙。
但是隨著我一隻腳踩在地上,就感覺一股麻酥酥的感覺順著我的腳踝一路往上走,身體就不聽使喚,攥著石片對著那三個女孩兒的後背開始落了下去。
直到後來,我也不知道我給她們紋的到底是什麼圖案。
隻有圓房的那天,答案才會揭曉。
後來,我每天晚上都會做一些奇怪的夢,夢裏都是各種奇怪的異獸。
有長得像龍的魚,頭上長角的馬,嘴在肚子上的刑天,巨口猙獰的饕餮……
冥冥之中,我漸漸就知道了那些異獸的作用——有些給人續命,有些助人發達,還有一些……是索命的。
也是從那天開始,我爺爺背上的童子就閉上了眼睛。
交易生效,命運輪轉。
紋陰,是我的路,也是我的命。
前陣子,我爺爺剛走了,臨走之前他給我留了個地址,囑咐我進城去找那三個姑娘,在我二十一歲生日之前,必須和她們有夫妻之實,幫她們完成那紋身。
距離我的生日還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我買了一張火車票,準備進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