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下看得清楚,她相貌普通,臉曬黑了點,透著健康潤澤,跟城市裏那些光鮮靚麗的女孩相比,整個人有種不一樣的精神氣。
“我想......”劉忻頓了頓,心想在她這個年紀最好的時光,怎麼來了偏僻的孤島,長年累月的在田間地頭地做試驗,但這不該打聽吧,可能也沒啥特別的原因,生活往往都這樣。一時間,不知該怎麼搭話才好,他隨口就問:“蚊子不是生態鏈中必須存在的嗎?如果蚊子滅絕了,那些吃蚊蟲為生的物種,青蛙、蜻蜓、鳥類會怎麼樣?”
她愣了下,估摸不到他第一句話會這樣沒頭沒腦的問。
“我們做過生態評估。”她解釋說,“實驗隻針對特定的蚊子種類,白紋伊蚊,俗稱花腳蚊子,原產東南亞,對我們來說是外來入侵物種,消滅了,對這裏的生態環境影響不大。”
“還是有影響,對吧,隻是沒做更精細的評估。”
平緩溫和的語氣,但聽起來像在挑刺。她沒在意,順了他的話說:“是啊,凡是技術手段,難免會影響自然界。”
“人類科技的本質就是這樣,改變自然,有利於自身。”劉忻說,“我最近還看到新聞,從大海遊回城市河流的鮭魚,死於汽車輪胎摩擦的碎屑。這是以前科研人員沒想到的情況,一種橡膠防老化劑,每升水中溶入一微克,就能毒死洄遊到淡水流域產卵的鮭魚。”
“大叔,你在城裏做什麼的啊,環保工作嗎?”她有些好奇,一般人很少會從自身以外的角度關注生態問題。
“哦,不是。”他回避什麼似的偏過頭,目光一掃,看到了旁邊木架上擱置的一個玻璃瓶。他見瓶口密封,瓶裏有土,種了點植物,瓶壁上凝聚了細微的水珠,還粘附著青綠色的藻類。
這是一個密封的生態瓶。
瓶子裏與外界完全隔絕,形成了一個生態循環係統自給自足的小世界。
“我做的生物養育小實驗。”她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落點,臉上洋溢起不掩飾的得意神采,“這個生態瓶密封有十年了。”
她放下手中的毛巾,把生態瓶抱過來擱在桌上觀賞。
“碎米薺。”她手指瓶子裏的一小叢綠葉,“葉子圓圓的,在瓶子裏的植物當中它的數量最多,是光合作用,水氣循環的主力,還有黏土和玻璃之間生長的藻類,為各種微生物提供食物,你看,那些小跳蟲。”
劉忻被吸引了,湊近生態瓶往裏看。
綠色的藻類在他眼前放大了,絲絲縷縷呈網狀,層層疊疊,仿佛一望無垠的大草原,在一條條淺綠色和深綠色的草葉間,看似有一點點半透明的小蟲子,太微小了,不仔細尋找很難發現那是個微不足道的小生命。
“你看,那是一條線蟲。”她的指甲磕在瓶子上。
劉忻看過去,見那東西比跳蟲稍大,卷著尾巴一條的在蠕動,頭部穿過了一粒被陽光照射晶亮的水珠。
密封的生態瓶不用澆水,瓶子裏的水汽蒸發上升,碰撞瓶壁凝集成水珠,又降落下來滋潤土壤和動植物,獨立的自循環係統如同一個微小的地球生態圈。
“土裏還有些看不見的細菌,蟲子以它們為食。看這裏,這些橙色的小斑點是跳蟲的卵。太陽最關鍵,陽光透過玻璃瓶,讓藻類在土壤深處持續生長,維持著這個小小的生態係統,藻類供養了細菌,細菌供養小蟲,小蟲又成為了大蟲子的食物,蟲子死後腐化,又供養了細菌。”
土壤層占了瓶子的六分之一,在土壤上麵布滿小石子,在土石之間竄動著大蟲子。
“那些是粗糙潮蟲,它們繁衍了許多代。你看,碎米薺葉子上爬著的是等足目蟲,在吃葉子呢,它們啃食植物,防止植物過度生長,當葉子少了,它們的數量也會變少,此消彼長,形成了微妙的生態平衡。”
劉忻看得入迷,主要是因為她的講解,兩人湊的近,那聲音脆脆的回響在他耳畔。
“瓶子裏的各種生物數量始終在波動,但幸好,波動幅度微小,沒影響到生態平衡,食物鏈一直保持完整,直到最近才出現了大問題。”她的語氣變得有些失落。
“什麼問題?”
“看到了嗎,碎石子那兒有條蜈蚣。”
劉忻偏頭看去,見一條黃褐色的蜈蚣,用口器咬住小蟲子,正在咀嚼吞食。
“蜈蚣的繁殖速度變快了,在瓶子裏,它們是頂級捕食者,隻食肉,它們不僅捕食成蟲,還吃幼蟲,蜈蚣的數量一多,就會讓等足目蟲不夠再繁衍下一代,當沒有了等足目蟲,碎米薺會大量生長侵占瓶子空間,最終打破生態平衡。”
“瓶子裏所有生物最後都會死掉,對吧。”
“嗯,我估計時間在下個月,可惜了。”
她把瓶子放回原處,小心翼翼的,像捧了個心愛的寶貝。她養育了生態瓶十年,這微小生態圈裏的小生物,陪伴了她十年,從最初讀書時宿舍的窗台上,搬到家裏的陽台上,又搬到了單身公寓,最後又陪著她來到這島上的試驗站,想不到這裏會成為這些小生命的終點站。
“下個月,你是怎麼知道的?”劉忻有些意外。
生態瓶裏一片生機盎然,植物鬱鬱蔥蔥生長著,小蟲子個個活靈活現,看不出瓶子裏的生命有絲毫的像要毀滅的跡象。
當然,從宏觀角度來看,一個密封的生態瓶終歸要毀滅。生態圈太微小,物種數量太少,食物鏈太脆弱,任何一個環節出問題,整條鏈子就斷了,生態毀滅是注定的結局,時間不過是在早晚之間,她能維持十年,很不容易了,從最初做生態瓶,如何設計瓶子裏的物種,在養育期間,又如何給生態瓶每天嗮多少陽光,這些都是需要精妙計算控製的活兒。
毀滅結局不奇怪,讓劉忻感到意外的是,她怎麼把毀滅時間估算精確?
“在兩邊有同等重量砝碼的天平上,放根羽毛在一邊,就會讓天平失衡。生態瓶也是這樣,隻要多出一個頂級捕食者,多吃掉一個蟲子,生態圈就會毀了。我估計蜈蚣現在的攝食量,因此產生食物鏈的一係列連鎖反應,就知道了它們最後的時刻。”
“蜈蚣的確是個大問題。”
劉忻認同了頂級捕食者決定論這種說法,轉念想到了解決方法:“要維持生態平衡也不難,用激光透過玻璃瓶灼燒,殺死蜈蚣。”
“人為幹涉,就失去了做密封生態瓶實驗的意義。”
她解釋說,“我希望它一直活下去,但不會動手挽救它,對於一個與外界隔絕的小世界,我是不存在的,瓶子密封了,我唯一能做的隻是為它提供光照,我的作用隻相當於太陽對地球。”
“這就相當於,假如地球上的生命大毀滅,同樣不會有外部救援。”劉忻若有所思地點頭說,“地球也是一個密封的生態圈,大氣層之外就是廣袤無垠的太空,在宇宙中,我們跟另外的恒星相隔太遙遠了,我們隻有依靠太陽,孤獨地封閉在這一個藍色星球上的生態圈裏。”
她有些驚訝他敏銳的聯想能力,想法還跟她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