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去到資料室。

八寶果然看見老太婆在桌子那兒，低著頭，拿筆抄錄電腦文檔。

桌上有一遝字體工整的文稿，可見她幹這活兒很久了。

老太婆也不抬眼看他，抄寫到了癡呆狀態。

孩子懶得說話，他輕手輕腳走過去，在老太婆桌前的一把椅子上坐下。

又累又餓，他渾身沒勁兒了。

如果每天不用當麵向老太婆彙報傳感情況，他隻想躺在宿舍裏睡覺，然後每天準點去一趟食堂。

他眼神呆滯，怔怔看著老太婆。

在室內頂燈光照下老太婆的眼窩深陷，臉頰凹癟，顎骨凸起，腦袋上花白發絲稀疏，越看越像一顆骷髏頭，顯得猙獰恐怖，一副幹屍樣，隻不過還活著一對渾濁的眼珠在微微轉動。

她盯著屏幕，握筆的手哆嗦抖動，筆尖劃過紙張，發出沙沙刮擦聲仿佛有種催眠魔力，孩子才落座就感到昏昏欲睡，可又不敢在老太婆麵前打盹，他隻得強撐著眼皮子。

孩子旁邊空著一些椅子。

頭腦迷糊，一時間，他恍惚感覺那些椅子上還坐了他的同伴。

七個同伴，他們曾經熱熱鬧鬧地坐在他身旁，像學生在教室裏上課那樣，每個人都挺直了腰，手腳規矩，臉上卻不那麼嚴肅，有的嬉笑，有的眨巴眼睛轉頭講悄悄話。

“認真點，一個一個地彙報。”

羅老師仿佛還活著，他背著手站在老太婆的身旁，提醒他們。

最初，在他們看來，靈境世界裏的事物太新奇了，他們誰都按耐不住激動，都想搶先說話，迫不及待跟大家分享在那世界所見夢幻般的場景。

“天是藍色的，天上有一個圓圓的燈泡，熱乎乎的，發出很強很強的光亮。”一個同伴興奮地彙報，抬手比劃那個燈泡有多圓多亮。

太好笑了，第一次傳感靈境世界見到太陽，還以為那是燈泡。

從那天起，那同伴就有了個外號就叫“燈泡”。

燈泡的頭也像個燈泡，摸上去滑溜溜的，又圓又大，嵌在腦殼上的傳感頭環比他們的還大一圈，金屬殼閃閃發亮，在這些孩子當中最亮眼。

燈泡從生到死活了十五年，最後被係統回收，從沒見過真正的太陽。

他也沒見過太陽，他們誰都沒見過。

在這座不見天日的地下基地裏，這些孩子躺進試驗場的傳感艙，一次次傳感那個世界。

他們從那世界感知到了什麼是天空，什麼是日月星辰，什麼是大地、田野、城市、學校、老師、學生......

見識了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大量信息源源不斷地傳輸到他們的腦袋裏，一段段陌生記憶影像烙印在腦海中，讓他們逐漸形成了對那世界的認知。

直到後來，老太婆告訴他們，那世界已成過往，他們所見一切都是曆史光影。

“光影記錄反映了真實世界，它就是真的，它真實存在靈境係統裏。”

老太婆這樣教導他們：

“傳感它，輸出它，解讀它，你們就能延續這個世界。”

到後來，孩子還是搞明白了，靈境裏的那個世界是虛幻的，他們身處的地下基地才是真的。

老太婆不是學校裏的教導主任，而是靈境係統輸出部主任。她以前曾在基地上層工作，是2號生態圈的負責人，五年前，生態圈毀滅了，她來管理輸出部，因為以前的輸出部主任死了。

羅老師也不是真的老師，他是傳感試驗場的工程師。

羅老師看著他們長大，指導他們做傳感輸出，然後看著他們一個個餓死，最後羅老師也死了。

老師這個名稱，還有辦公室、教室、資料室、食堂、宿舍這些詞語，都是孩子們自小從那個世界裏獲知的，他們長大後也就習慣了這樣叫基地裏的東西，很少說真正的名稱，什麼基地試驗場、工程師、科技部、後勤部、睡眠區......這些詞語說起來太拗口。

他有些想念羅老師了。

羅老師脾氣很好，臉上時常掛著笑，說話溫和，從來不責罵他們，不像老太婆那麼嚴厲，羅老師還點縱容溺愛他們，把他們當寶貝，他們每個人都有正式的編號，但羅老師習慣按照他們的出生順序這樣叫：大寶、二寶、三寶、四寶、五寶、六寶、七寶、八寶。

他年齡最小，羅老師叫他八寶。

還說他從小貪吃，有時候打趣說就叫他八寶粥。

“生物技術王冠上最璀璨的八顆寶石。”羅老師曾經這樣說，“你們是全人類的寶貝，隻有你們才能拯救這個世界。”

也許吧，盡管他不太確定羅老師這句話的真假。

五年前，對他們的信息密封管理解除了一部分，他們可以查閱基地裏的電腦資料。看過很多曆史文檔記錄，電子書，還看了很多視頻影像，他們心裏難免就有些想法。

有天在睡覺前，大寶，也就是燈泡，跟他講了一個從書裏看到的笑話：“有人得到了一份工作很開心，別人就問他在哪兒工作？他說在精神病院搞研究，別人又問他搞什麼研究？他說被人研究，哈哈哈......”

燈泡講完笑話自嘲地大笑起來，他跟著笑了笑，但下意識感到有些不自在。

八寶這孩子比較皮實，他情願相信羅老師的話，甚至相信老太婆，相信基地裏的人對他們做的事都是正確的，為了延續這個世界，他們付出一切代價都是值得的。

實際上，這還真是個天大的笑話。

地下基地有充足的能源，有物資有機器有電有水，啥都不缺，唯獨缺少讓人活命的食物，當生態圈毀了以後，基地裏食物日漸匱乏，全人類的寶貝一個個餓死了，隻剩下他這個八寶粥還有最後一口熱氣。

恍惚想著往事，八寶不由想到熱乎乎濃稠噴香的粥。

肚子裏的毒蛇咕嘟竄動一下，他直冒冷汗。

食堂供餐時間快到了吧，他看手環顯示3小時13分47秒、46秒、45秒......

抬起頭，八寶見老太婆放下筆，開啟記錄儀，讓他做今天的傳感實驗彙報。

看著老太婆瘦骨伶仃凸出的下巴形狀，八寶茫然了下，才想起來說話。

“我感到在一個小島上，那是個男的，傍晚那會兒，他吃了飯去散步。”

八寶回憶著，跟老太婆描述傳感靈境世界裏見到的場景：

“他沿著一條田埂，摸黑走過一塊塊稻田，走著走著，看見田裏亮著一盞燈，有個女人在燈光下用網兜抓蚊子。”

八寶撐著一口氣說完話，感覺眼前發黑，差點餓昏了。

“然後呢？”老太婆幹巴巴的聲音傳來。

“沒了。”

“今天傳感時間也太短了......好吧，你回去休息。”

老太婆氣若遊絲，打發他走。每天重複同樣的工作，說同樣的話早就失去了情緒，老太婆關了記錄儀，枯瘦的手指摸索著拿起筆，又開始埋頭抄寫。

八寶連點頭的氣力都沒了，隻是坐著不動。

“抓蚊子？”老太婆突然抬頭。

八寶有些驚嚇，老太婆表情古怪，眼珠直勾勾望著他。

“什麼樣的女人？”

“沒看清。”他隱約想起燈光勾勒那個苗條輕盈的身影。

“是不是在沙仔島？那天傍晚在沙仔島遇見了......”

老太婆聲音尖銳刺耳，嚇得他搖頭，不記得有“沙仔島”這個印象。羅老師以前說過，傳感到那世界的記憶是淺層次的，關聯的事物不多。

老太婆受了刺激一樣整個人振作起來，用力思索著什麼事，快速查找曆史檔案。

“2019年8月份，8月24那天......”

她幹癟的嘴皮顫抖，叨念著日期，眼珠子哢哢跳動，樣子看起來異常可怕。

老太婆從電腦資料庫裏找出一張照片，全屏顯示給他看。

照片上有個女人。

看模樣二十多歲，短發，紮了一條馬尾，沒紮緊，發絲蓬鬆耷在脖子上，臉上滿是汗水，像村子農田裏幹活的姑娘，她穿圓領體恤，防曬外套，牛仔褲，站在稻田裏，穿一雙沾了泥土的高筒靴。

白天拍的照，天空湛藍，陽光強烈。

女人周圍是一大片土黃色的稻田，她站的這塊田收割了隻剩一茬茬稻梗，地上有些儀器設備，一盞形狀奇特有支架的燈，便攜式蓄電池，工具袋和一個網箱。

八寶看到照片下標注：2019年8月24日，沙仔島實驗站。

“是不是？”老太婆緊張的樣子像發生了大事。

女人相貌普通，看起來沒啥特點，她微笑著麵對鏡頭拍的照，嘴角翹起來，左臉頰上有個淺淺的酒窩。

“沒看實在，傍晚那會兒天黑了。”

八寶忽然有種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仿佛早就認識這女人。

“走。”老太婆把他從椅子上拽起來，手勁兒還挺大，不知道要幹嘛，連拉帶拽的要他走。

一路走去試驗場，老太婆打開傳感艙，要他躺進去再次傳感。

“不要！”八寶頓時嚇壞了。

傳感很費神，按工作規定每天搞一次那是沒法，如果連續傳感會要命的。

他們當中有人就是這樣死的，三寶，外號叫“麵包蟲”，在饑餓狀態下長時間傳感輸出，體能消耗大，直接死在了傳感艙裏，硬邦邦蜷縮的樣子像一片脫水的麵包幹。

“腦死亡，沒回收價值了。”老太婆當時歎氣，可能覺得怪可惜。

“求求你了，林主任。”八寶抗拒著不進傳感艙，“我餓了沒力氣，不騙你。”

老太婆拉起他，扔一張打印紙那樣把他扔到艙裏，然後操作控製麵板，追蹤定位傳感目標。“給我躺好了。”老太婆冷漠瞥了他一眼，“再嚷嚷就把你鎖在裏頭，今天別想出來吃一口東西。”

八寶害怕了隻能閉嘴，聽老太婆指示：

“記住見到的每個場景細節，他說的話，做的事。”

艙門關閉，艙燈熄滅。

頭環鎖定傳感艙基座，八寶的後腦位置柔軟的超導納米凝膠繃緊，傳感頭環運行，他的腦神經自動連接上靈境係統。

瞬時間，那世界的記憶影像如潮水襲來淹沒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