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香和喜旺成親時,才十八歲。
媒人當初介紹的時候,說的就是喜旺家簡單,爹娘都沒了,地和錢卻留了下來。桃香嫁過去就能掌家,不受婆婆磋磨。喜旺家雖然還有個弟弟,但卻是個傻的,也分不了財產,好賴兩口子給口吃的,餓不死就成。
桃香心裏是不願意的。她覺得自己這樣,就是嫁過去給男人的傻子弟弟當娘,像什麼話。
桃香爹娘卻是被打動了。
桃香就這樣被嫁了過去。
接親這天,喜旺家挑了二十擔彩禮過來。這在劉家村,可是頭一遭。桃香雖然心裏不是很滿意這樁婚事,但喜旺給她麵兒,桃香還是覺得臉上有光的。她上了花轎,走完流程,已是晚上。喜旺還在外麵敬酒,桃香在新房裏,一天沒吃東西,卻已經有些捱不住了。
桃香透過蓋頭的光,隱約瞅見四周應該是沒有人的。於是悄悄掀了蓋頭,看了桌上的糕點,兩眼放光,兩步走過去,狼吞虎咽起來。
剛吃了沒兩口,腰這兒卻被一隻手碰了碰。桃香冷不丁嚇一跳,整個人被嗆住,咳嗽起來。
轉過頭,卻是一個八九歲的男娃,穿著喜慶紅衣服,手上拿著一塊糕餅,流著哈喇子舉到她麵前:“好看,姐姐,吃......”
那餅上,還有一點晶瑩的東西,似乎是男娃的口水。
桃香猛一下被嚇著,這下剛剛安穩下心神,見了這,沒好氣把餅子打到一邊:“誰要吃這些東西!”
“嗚嗚嗚,姐姐,不吃,不吃!”
萬萬沒想到,男娃竟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來。
哭聲引來了好一波人。喜旺推門進來,其他人在外麵等著看熱鬧。桃香這尷尬的,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喜旺卻沒管她,彎下身溫柔地抱起男娃:“喜順乖,告訴哥哥,怎麼了?”
原來這就是喜順。桃香想。難怪看起來不太正常,果然是個傻的。
喜順指著桃香嚎:“她,餅餅!”
喜旺的眼睛就看過來。
桃香一下有點兒慌。她剛嫁過來,自然是希望男人稀罕自己的。然而這傻子......
喜旺已經有些嚴厲地開口:“桃香。我不管你在家是什麼樣,在這裏,你是嫂子,也就是喜順的娘。你對他,要上心。”
喜旺抱著喜順哄著出門去了。屋子一空,桃香呆呆坐在凳子上,有些想哭。
果然是做娘!果然是做娘!當初不願意嫁過來是對的,誰要給這傻子做娘!
男人頭一天晚上,就因為這傻子吼她,還說什麼掌家,這家裏的地位,哪個輕哪個重,還不夠清楚嗎!以後就剩自己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受了喜旺的氣,還要受傻子的氣......
桃香嗚嗚咽咽,抱著喜被哭了會兒睡著了。
再醒來,是被身邊的動靜折騰醒的。
喜旺衣服脫了一半,背對著她坐在床上。桃香乍一看見男人身體,立刻僵硬緊張起來。喜旺回頭看她:“醒了?”
見她臉上淚痕,又無奈的低頭去哄:“外邊的人都說喜順是傻子。其實他這毛病,是為了我才得的。十七歲的時候,我貪玩去河邊遊泳,不小心溺水了。喜順當時才六歲,能有多大力氣,為了救我,自己也掉進河裏,最後倆人是都上來了,喜順卻發了高燒,腦子就......你是我媳婦兒,你不幫著我多照顧些,我還能指望誰?”
桃香被喜旺一番話說感動了,喜旺原來心裏還是有她的。但是對喜順,桃香嘴上雖然應了,但是心裏總還是喜歡不起來。
如果沒有喜順,就隻有她和喜旺兩個人,和和美美過日子,多好。
但是喜順,仍舊是這個家裏,陪著桃香時間最多的人。
新婚過後,喜旺就要去鎮上打工。每月能有兩天假,回來看桃香。從前每次,喜旺都是把喜順帶上的,但這次,他卻把喜順留了下來。
“你跟喜順多接觸接觸,別一家人,還這麼生分的。”喜旺說。
桃香沒法拒絕自己男人的要求,隻得應了,接下了喜順這個負擔。但卻隻把喜順放在家裏,並不帶他出去。
沒出嫁之前,桃香就聽說過人家是怎麼說喜順的:小傻子,二愣子,三棍子敲不出個囫圇字兒。
她不想帶著喜順出去,叫人看見,讓人將喜順和自己歸在一處。
然而桃香不想找麻煩,麻煩卻自己找到她門上來了。
桃香原本就生得好,打從嫁了人受了滋潤,花骨朵兒長開了,更添幾分韻味。加上男人又不在家,不知招了多少二流子閑散漢子的垂涎。桃香知道這點,做什麼事情都是默默的,不張揚。但總有不注意的時候。一天下午,因為有母豬產仔,桃香就在豬圈裏多留了會兒,等到出了門要回家,天都已經暗了。
桃香心裏有些緊張。村裏頭說起來太平,那是白天。到了夜裏,家家戶戶隔得遠,莊稼人又都白天勞累,晚上睡得死,就是遇上事兒了呼救,也少有能聽見的。但是家還是得回,桃香猶豫了會兒,就用頭巾包住臉,低著頭挎著籃子快步往前走。
走了大半,眼見著自家的燈火就在眼前,桃香更急,腳步也更快,正走著,不知被什麼絆了一下,桃香身子往前一傾,剛要摔倒,卻被一雙膀子抱住了。
桃香驚恐萬分,剛要呼救,就被一隻臭烘烘混著酒氣的大手捂住嘴巴。來人湊到她耳邊,怪聲怪氣地說:“哎喲,這不是桃香嗎?怎麼,喜旺不在家,寂寞了,往我懷裏跑了?”說著,就笑嘻嘻去摸她。
桃香眼立刻紅了,做姑娘時那點潑辣勁兒拿出來,情急之下,手肘往後用勁一擊,正中那人肚子上軟肉。男人呼吸一滯,鬆了桃香捂著肚子叫疼。桃香正要逃,被他一把抓過來,一個巴掌甩在臉上。
“媽的,給臉不要的小娘皮。原本隻想摸你兩下,現在給爺爺弄急了,老子辦了你!”
男人說著撲上來,兩手死死箍住桃香。桃香原先那一下就隻是趁其不備,現在卻被他一雙胳膊牢牢箍住,再也掙脫不得,慢慢絕望閉上了眼。
如果真要被得逞了,就把舌頭咬了,要死,也要做個幹淨鬼。她想。
皮膚感覺到空氣的涼意,桃香默默把舌放到兩排牙中間,剛要咬下——
身上的重量,突然沒了。
桃香睜眼,昏暗夜色裏,一個小小模糊的身影,舉著不知道什麼東西,朝著男人身上一下下砸。
“壞!欺負,姐姐!壞!”
是那討人嫌的小傻子喜順的聲音。
驟然得救,桃香的眼淚,一下流了下來。
她們畢竟隻是一個小孩、一個女人。要真認真起來,是幹不過這男人的。桃香抓了喜順的手就要跑,男人反映過來,掙紮著起身狠狠一下掄過來,正朝著桃香。桃香嚇傻了,身子卻是被人一推,那個小小的身影代替了桃香,站在她原來的位置上。
喜順的小身子,就這麼倒了下去。
男人可能也有些慌,聽著咚一聲響,擔心出了人命,連滾帶爬跑了。桃香驚慌失措,跑到喜順身邊,摸到一手黏膩。
這都是喜順為她流的血啊......
桃香哭著,把喜順背回了屋。
萬幸,喜順沒事兒。流血的地方隻是腿。喜順的大腿,被一塊大石頭,劃得快見骨。桃香點了燈,坐在喜順床邊,擰了毛巾一點點給他擦腿上的汙漬碎石,心疼地直掉眼淚。喜順卻好像感覺不到疼一樣,還看著她嗬嗬傻笑:“姐姐,好看......”
桃香擦著眼淚,看著喜順的傻樣,心裏酸酸漲漲的:“你都要摔成跛子了,還就記得好看?”
昏黃的燈光下,喜順直愣愣點頭:“好,好看。”
桃香就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笑中帶淚。
“真是個傻子。”
等喜旺再回來,就明顯感覺到,桃香對喜順態度的變化。
桃香以前對喜順也好。但是那樣的好,是被強迫的,不得已的,是為了喜旺的囑托,做樣子做出來的。她不會和喜順有什麼真正交流,就像當初媒人說的,“給口吃的,多少擺個好臉色,意思意思就行”。
但現在不一樣了,桃香和喜順好得很。因為外麵的人都不願意搭理自個兒,喜順平日裏最粘的,就是喜旺這個哥哥。然而喜旺這次打工回來,原來的小尾巴,卻粘上了桃香,對他,甚至都有點愛答不理了。
喜旺看著驚奇,揪著喜順的耳朵訓他:“剛多久呢,這就叛變了?”
喜順被他揪得耳朵發癢,咯咯直笑。桃香站在房簷下,看著太陽底下一大一小你追我趕,秋天暖洋洋的日光灑在倆人身上,連帶著,照得她身上也懶懶的。
這一刻,桃香突然覺得,這門親,結得真好。
喜旺的死訊,是和他一起打工的朋友帶來的。
那是一個同樣暖洋洋的白天。桃香正煮著豬食,一邊還支使著喜順去把雞都趕到籠子裏。就有一個陌生男人,急切慌張地闖進了院子大門。
“是喜旺家嗎?”那人問。
桃香被這不速之客弄得有些懵。她在圍裙上擦擦手:“是,你是......”
男人的眼神就變得有些愧疚,還有些不忍:“嫂子,節哀......”
桃香的眼睛就瞪大了。
男人還在那邊說,一邊把手上的布包遞給她:“喜旺是下工後,去山上摘參摔下去的......他說,想多掙點錢,養你和弟弟。這是我們幾個整理出來的,喜旺的遺物,還有我們湊的一點錢,想著能幫嫂子你,度過這個難關......”
桃香的耳邊還是嗡嗡的,她好像已經聽不進話。手木訥地接過去那個布袋。而那輕輕的布袋,卻似乎有千斤重,桃香接過去的一瞬間,就被這重量帶得站不穩,撲通一聲,半跪在地上。
男人慌了,搖著她:“嫂子,你別激動,你冷靜點!”
桃香聽不見。
她抬頭看太陽,這日頭,都秋天了,還這麼毒。
想著,她緩緩倒下去。
再醒來的時候,桃香身邊,隻有喜順。
屋子裏陰涼涼的,喜順掛著鼻涕守在桃香跟前,見她睜開眼,又拍手說:“姐姐,好看,醒了!”
“好看什麼!”桃香一下忍不住,悲慟大哭,嚎啕的聲音嚇住了喜順。桃香不管不顧,胡亂拍打著喜順的背:“你知道什麼,還好看,還好看,你就知道好看!”
喜順呆呆的,愣了會兒,抱住桃香的頭。小男娃的下巴在她的頭上輕輕磨蹭:“好看,不哭,好看,不哭......”
桃香聽了,卻更覺心中悲痛,大哭不止,她一把抱住喜順,看著他癡傻不知愁的臉:“喜順,你哥沒了,你哥沒了,你知道嗎!”
喜順當然說不出別的話,桃香抱著喜順,看著這刺骨黑夜,慢慢蔓延開來。
喜旺走了三個月,就有媒人上門來。
還是原先給桃香做媒的媒人。頭上頂朵大花兒,走起路來左扭右扭的。見了桃香,先是做出些難過神色來:“香妹子啊,嬸兒也沒成想,喜旺竟然是個這麼沒福氣的,這麼年輕,就走了!”沒說兩句,就轉上正題來:“你這才多大年紀,是不是?二十不到!男人沒了,守著個腦子不靈光的娃娃,能怎麼過日子?嬸兒這裏,有一戶人家......”
話還沒說完,就被桃香推了出去。桃香年紀到底小,不夠圓滑,氣得鼻子通紅對媒人發火:“喜旺才走多久!我還是他媳婦兒!”
媒人碰一鼻子灰,悻悻走了。
然而在桃香這裏走不通的路,在桃香爹娘那裏,卻是走通了。
隔了沒幾天,爹娘就上門來,勸桃香。
桃香娘抹著眼淚說:“是我沒選好人家,讓你年紀輕輕守了寡......家裏沒個男人怎麼行?你和喜順,守得住這家嗎?我苦命的閨女啊!”
桃香聽著這話,心裏一酸,不自主想到之前路上遇著流氓的事兒。當初家裏還有男人,隻是不在身邊,為了個安生日子,自己和喜順倆人就擔驚受怕了這麼久。
而現在,男人沒了,活下去的人還是得好好活。眼下是新喪,那些個討嫌的東西還不樂意上門來,怕晦氣。但是過了這段日子呢?
原本沒細想,現在被自己娘一說,桃香隻覺以後的日子都是灰的,眼淚也跟著掉了下來。
桃香爹抽著悶煙不吭聲。眼見桃香被小老太太哭得心酸難受了,煙杆子一敲桌子:“嫁,必須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