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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全穀的希望

“臣有罪,公主是代臣受過,請讓臣為公主救治吧!”

次日醒後,我跪求太子讓我去探望月橋。

這一次他沒有坐在高高的琉璃石階上,而是坐在我的塌前,手邊還放著一碗藥湯。

“月橋無恙,先喝藥。”

那隻端著藥碗的手就這麼撞進我眼裏,皮膚透白,仿佛裹在血管上的一層薄紙,直晃得我眼暈。

從前隻知道他膚色蒼白,卻不想,竟蒼白至此。

隻是那袖子怎麼皺成抹布一樣?

我慌忙低下頭。

“臣無需吃藥,臣自己就是藥。”

“是藥,也是人。人發熱,就該吃藥。”

上位者的威嚴不容分辯,我隻好接過他手裏的藥碗。

仰脖一口悶。

太子輕笑出聲,“不怕燙?”

“不怕!”

我指著自己的脖子。

“殿下有所不知,我們從小就生吞那些樹皮草莖,這裏可比尋常人強韌多了!”

涉及專業領域,請容許我小小地驕傲一下。

可那雙漂亮的鳳眼卻淡了下去。

他幾乎是歎息著問我,“玉竹,你可有怨?”

怨?

怨什麼?

“怨你明明是人,卻被視做藥物。

怨你生在這世間十五載,卻連靈藥穀之外的天地都未曾見過。

怨天道不公,怨尊者不倫。

更怨這皇城裏的人,沒能保護好他的子民......”

他一口氣說了許多話,臉色越發青白,到最後我甚至聽不清他說了什麼。

“殿下?你還好嗎?”

他突然攥住我的手腕,逼我回答。

那雙眼睛啊,比穀中最澄澈的泉水還要清,卻比最幽寂的夜空還要沉。

我看不懂那裏麵的情緒,卻隱隱覺得,這個答案對他來說無比重要。

我不敢騙他。

“起初,是怨的。”

手臂倏然一緊,他的手指像是要嵌到我的肉裏。

我咬牙忍著疼。

“可後來聽阿娘說,我是上蒼選定的醫者,就不怨了。”

“醫者?”

“沒錯。

藥人,不也是醫者嗎?

我們靈藥穀雖然盛產藥人,卻不是人人都有資格成為藥人的。

靈藥穀的孩子從出生起就要被送到善寶堂,通過九道天測選取出氣息純淨的,交由族中長老親自撫養。

天測還隻是開始,善寶堂每年還要做一次複測,看看這群藥娃血液中的藥效達到了多少。

不合格的人會被立刻遣走,失去繼續做藥人的資格。

如此這般悉心培育十五年,才算是養成了真正的藥人。

其中艱辛,光是想想都是一盆老淚,可比縫一個“跪得容易”難多了!”

我看著自己布滿針孔的蘿卜指,由衷感慨。

太子一愣。

“何為‘跪得容易’?”

我一噎。

說得太嗨,嘴瓢了。

“那個,殿下無需在意這些細節。

至於您的藥人為何會是我,那就要從我出生那一天說起了。”

我掙脫他的魔爪,在他疑惑的目光坐起身,脊背挺得筆直。

“咳,那一天!

晴空萬裏!

霞光漫天!

整座山穀都籠罩著祥瑞之氣,產房外樹椏上,還有五色吉鳥盤旋歌唱!

我阿爹把我抱到善寶堂時,九道天測瞬間點亮,光芒直衝雲霄!

族老看到我的時,一個個都歡喜瘋了!連連誇讚從未見過氣息如此純淨的娃,以後肯定能入宮伺候貴人,為靈藥穀爭光!

而我,也順勢擁有了一個光榮而霸氣的稱號,陪伴了我整整十五年!”

我拚命朝他擠眼睛,眸中寫著:快問我是什麼,快問我!

太子同樣拚命,拚命調動僵在臉上的肌肉,擠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

“是、什麼?”

我沉了一口氣才答。

“全穀的、希望!”

......

許是我的語氣太過振奮,又許是我的表情太過嚴肅,太子聽到之後隻淡淡回了兩個字:傻子。

他撫著袖口的褶皺,恢複到一貫的清雋模樣。

“可你還是怨的。”

“殿下別急,我還沒說完呢。”

我又喝了口水。

“那年和我同批入選的孩子共有三十個,長老們教我們讀書寫字,習武健體。

當然,書都是醫書,字都是藥名,晨跑蹲馬步也是為了保持良好的藥性。

可到了今年,通過考核的人隻剩下不到十個。

殿下您知道是為什麼嗎?”

“為何?”

“因為有些人受不了每日吃草皮、喝藥湯,便會趁著長老們不在堂裏時偷偷溜出去打牙祭。

口腹之欲是滿足了,可血,也不純淨了。”

十五年。

那帶著泥土氣息的幹癟味道,不是誰都能忍受十五年。

其實我很能理解他們。

都是半大的孩子,有誰能拒絕陽春麵、牛肉餅、和雞絲小餛飩呢?

恐怕隻拒絕一次,就要用光全身的力氣吧。

太子看著我。

準確地說,是從頭到腳地看著我。

雖然他什麼都沒說,可我還是讀懂了他的意思——

你這個體格,真的沒和他們一起偷吃嗎?

我的袖子頓時就擼起來了。

“嘿殿下!你這可就不對了!

你可以嘲笑我的肥碩,但不能質疑我的操守,我可是將藥人視為畢生職業的!”

他到底敗在我凶惡的眼神中,藏在拳後的嘴角微微勾著,似在憋著笑。

“是孤不好,孤不該疑你。”

話雖這麼說,可我知道,他還是不信。

坦白從寬,這是審訊嬤嬤教會我的。

“那什麼,其實,我也吃過的。”

“嗯?”

“我說,我也偷偷吃過......”

一瞬間,太子的眼睛裏就換上了“我就知道”的揶揄。

我連忙解釋。

“隻有一次!

真的!就一次!

那是我十歲生辰那天,我阿娘偷偷帶了一碗長壽麵過來。

阿娘告訴我,這東西是用麥子磨成粉,再加水揉成的。

麵條叫軟,湯底叫鮮,那上麵堆著的叫雞絲,就是我平時在後山看到的、兩條小細腿撐著碩大一隻身子的咕咕怪。”

我沒忍住,舔了舔嘴角。

五年過去了,那味道都像是還留在我的嘴裏。

後來哪怕是夢裏,我也再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

阿娘起初和我一起笑,可笑著笑著,她便開始哭,最後竟哭暈了過去。

我割血救她,卻發現我的血無用,隻能去求長老救命。

長老沒有絲毫猶豫地割破了自己的手腕,我看到那上麵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刀疤,蜈蚣一般,猙獰而可怖。

後來我才知道,那上麵的每一道疤,都是長老救過的一條命。

他看到那空碗後什麼都沒說,而我,也再沒有吃過其他東西。

我抹了一把臉,濕漉漉的。

“你看,雖然平時是苦了一點,但若在關鍵時刻能救回我愛的人,我還有什麼可怨的呢?”

殿裏安靜地隻剩下燭火的嗶啵聲,我抬起頭,近乎是虔誠地看著他。

“殿下,你到底準備什麼時候吃我?”

那雙漂亮的唇瓣掀了掀,明明是想同我說什麼,最後卻又抿成一道線。

許久後,他才起身朝殿外走去。

“玉竹,以後莫要再用‘肥碩’來形容自己了。”

“啊?”

我還沒想明白他怎麼會把話題跳到這裏,便條件反射地問,“那應該用什麼?”

太子以手抵唇,輕輕咳了一聲。

“可以用,肥美。”

我書讀得少,請問對一坨胖胖來說,“碩”和“美”有什麼差別嗎?

......

太子走後,我在床上躺了許久。

想我娘,也想靈藥穀。

入宮後一直縈繞在心頭的惶恐和不安像是終於找到了出口,任我怎麼眨眼都堵不住,很快就打濕了枕頭。

嬤的,丟人。

“哭個屁!”

我吸著鼻子,騰地跳下床,“月橋還躺在床上不能動呢!”

阿喜追出來。

“姑娘,讓奴才陪您一同去吧。”

我懂,他是擔心我被月橋抽。

可床上那人虛汗滿額,恐怕連拿鞭子的力氣都沒有,更別提抽了。

“你還敢過來!?”

月橋掙紮著撐起身,臉上紅暈未褪,氣勢倒恢複了七八成。

“來人啊,給本公主把這顆肉丸子拖出去!

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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