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眼中,我是不老不死的仙姑,活的清心寡欲。
徒弟眼中,我是冷血無情的怪物,見死不救。
時光流轉,昔日跟在我身後長大的少年,終於站在了我的對麵,手持長劍,直指我的心口。
當日土地公曾說過的話,一語成讖:“老朽掐指一算有種預感,這人跟你緣分不淺,倒怕是個劫。”
01.
洛家夫婦帶著洛紫陽前來拜師那日,我正在亭子裏打坐。
禮物擺滿在門口,把這清冷的小道觀襯得熱火起來。
身為武林盟現盟主的洛成河向我行禮,先是對前些時救了他家獨子一事表示感謝,又講到那小鬼雖天資聰穎好學,但實在頑皮又心傲,恐難成大器,這才求教。
他說話時,洛夫人就站於旁邊,洛紫陽便躲在娘親的羅裙後探出個頭來,瞪著雙烏溜溜的大眼瞧我。
半分好奇又持半分特有的傲氣,朝我做了個鬼臉。
那雙眼睛可真亮,話音末了被大人拽著猝不及防地推出來時,烏溜溜轉上好幾圈,神靈活現。
未脫兩頰嬰兒肥的臉已初有輪廓,能看出將來的深邃眉眼。
我一時沒忍住,勾唇笑了。
洛成河便以為這是同意的意思,抬手將小少年向我眼前更推近了幾步:「快,紫陽,跪下來給仙姑磕三個響頭,這位以後就是你師父了。」
02.
對於我突然收徒這事,土地公知道後表達了強烈的反對。
「不行,這清霽山山頂安靜多少年了,這道觀裏又清淨多少年了!怎麼就要住進個外人?」
「況且他們武林人素來忌憚你,說你們門派裝神弄鬼......還把親兒子送來給你當徒弟,那洛成河怎麼想的?」
土地公跳起來拍拍桌麵,想勸我。
「小孩挺可愛的,隨便留著呆段時間又無妨。若是呆不慣,再送回去便是。」我說著,把桌上瓷瓶裏枯老的枝條挑出,換成新剪下的。
抬眼瞧見他吹著白胡子的激動樣子,開口多補充道:
「而且他爹娘都說了,我們挺有緣的。」
「你不是也早算到了嗎?」
03.
我是在獨自去山腳采擷草藥的那日清晨,無意間救了洛紫陽。
山裏起霧,回程途中遠遠瞥見青石階上躺著道身影,不僅中了毒昏迷,還傷了腳,好在傷勢並不重。
這個年紀的小男孩個雖不高,卻仍舊有份重量。我花了不少力氣才將他背到道觀,熬藥解毒,又請了土地公來為他脫衣處理傷口。
土地公就在那時神秘兮兮地同我講:
「老朽掐指一算有種預感,這人跟你緣分不淺,倒怕是個劫。」
雖然白胡子小老頭平時愛咋呼,看起來頗不正經,但他畢竟活了上千年,又算是個守山的土地半仙,說出的話向來靈驗。
我自小在清霽山頂長大,習承了我師父的功法後擁有不老不病之身,成為外麵坊間傳聞裏被尊稱的“仙姑”。
細算來,與土地公也快認識近百年了,除去師父西去那次,還是許久未見他這麼認真的神情。
於是我笑著拍了拍他的肩以示了解——
「放心吧,我自己有數。」
我總有種預感,小徒弟會給這素來平靜又單調重複的生活,帶來許多樂趣。
04.
洛紫陽起初不太待見我,總故意擺出副不好惹的高冷樣子,動不動就冷哼。
想來也能理解,他這個年紀的男孩子,擁有突出的好勝心。
跟夥伴打賭上山來捉野獸,影子還沒見呢先半路誤碰毒草昏迷,被個女子救去,而救他的人成了他師父,也就是我——
坊間嚇小孩常用的,永生不老殺人如麻的“老巫婆”。
內心自然既不服氣又畏懼,矛盾得很,造次不能便隻好多在小事上強調自尊。
他好動,學過些武的基礎讓爬高上低變得更厲害,從打碎花瓶瓷碗到弄塌床榻,都是常事。
這位小少爺養尊處優慣了,突然被父母狠下心送來曆練,錦衣玉食全變成粗布野菜,更別提能接觸什麼好玩的玩意。
道觀裏室寒且冷清,連裝飾都少,四處可見皆是空空的牆壁。
每月月末的三四天是他下山歸家的日子,享受不了多久,會帶著大包小包行李再被趕回來。脾氣發泄不出,洛紫陽就拎著樹枝折作的短劍,跑到我屋子前轉圈。
我不理,他便翻上樹坐那兒望天打發時間。
直到最後洛紫陽熬不住了,將手裏攥著的枝幹衝地上一扔喊道:
「喂,師父,該教我武功了吧?」
說實話,我的武功並不精。
從前門派稍熱鬧時,弟子五六人間就數我提升不了更深境界,但要教教基礎功法,還是綽綽有餘。
我把落灰已久的,流傳下來的秘籍翻出來,給了洛紫陽。
他領悟能力很強,學起來也快,有時甚至並不需要我怎麼指點,他靠自己研讀和練習就能參透。
每每掌握了新招式,他都要跑來找我比試,小孩對大人,結果自然是落敗。
小少年撿起被挑落的木劍,從地上坐起來,半是若有所思半是不肯服輸,第二天再早起偷偷加練。
有幾次練狠了,膝蓋手臂泛起淤青也咬牙忍著不說。我也不點破,隻默默把藥膏放在他那屋的窗沿上,這樣一來二去地,關係便拉近了許多。
我們日日呆在一塊,雖比不上其他師徒間情義深切,但總歸能相處和睦。
真要算起來,同洛紫陽變得稍親密起來的原因,大概有兩件事:
一件是洛紫陽怕黑;
道觀裏不常用油燈,山頂月光常年雪亮皎潔,照明足矣。可倘若遇到天氣不好的日子,烏雲欺壓下墨色翻湧,伸手不見五指,屋內便顯陰沉。
那日吃完晚飯後他反常地磨蹭,遲遲不回屋。
前院與後院間有道冗長空寂的走廊,陰森更甚,我瞧著便猜到個大概,任由洛紫陽亦步亦趨地緊跟在身後,聽他不自然地屏息。
我像是隨口提起:「怎麼,你一個人害怕?」
「當然沒有!」他趕忙急急否認,因羞赧而感到尷尬,許還漲紅了臉,可惜我看不見。
小孩子怕黑又沒什麼丟人的。我笑,更肆意一點拖長話音逗他,「那——你為什麼要拽我衣角?」
等不到他服軟回答,我倒先心軟了,輕聲接道:
「你待會要是怕黑睡不習慣,就來敲我房門,為師給你講故事。」
他最後也真來了。
我憑著記憶裏師兄師姐們念過的山下的那些話本子,還有從土地公那聽到的奇聞異談,講了徹夜。
洛紫陽雖嘴上念叨著“老套”,可仍舊聽得津津有味。
不覺無趣。
而另一件則是洛紫陽生病。
他感染了重風寒發熱,直冒冷汗,燒得昏昏沉沉還在呢喃。
我從早守到晚,換水與喂藥片刻不離,才總算將那溫度給降下來。
好不容易安穩了,我俯身捏住他垂在被子外的手以作安慰,很燙,那手心還沁著層黏糊糊的薄汗。
他鮮活的,逐漸恢複有力的心跳入耳。
洛紫陽在半夢半醒間睜開眼,有些不好意思卻還是認真地,頭次支支吾吾地開口:
「謝謝你,師父....」
他把末尾的“師父”念得吐字清晰,利落又輕。
自這二事起,洛紫陽喚我便頻繁又順口起來。
他拜師後的第一年年末,回家過節。
我撐傘站在亭前目送,入目遠伸的石階盤錯延伸,洛紫陽就背著包裹蹦跳下山,走出四五步再回頭望來:
「師父真不跟我走嗎?我家很好玩的。」
我搖頭,他也不強求,隻是隨口許諾會早些回來。
殊不知我無事時,當真每日都在那兒等,等到洛紫陽踏著約定的歸期末尾,在清晨披一身晨露,遠遠衝我高喊——
「師父,我回來啦。」
繼而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05.
十四五歲的時候,長身體,洛紫陽的個子躥得飛快,幾乎是拔節一樣向上長,衣服褲子都短了不止一截。
我便學著碰起針線,偷偷為他縫衣服。
頭次做這些,針腳亂得不忍看,經過反複的多次失敗後,我最終挑了件最好的成品贈予。
「不用了。」
彼時一道招式剛結束,收劍入鞘。洛紫陽皺了皺眉,眉鋒隆起星目間光彩流轉,看了眼拒絕:「這些家裏都會給我送的。」
「而且,師父你做的衣服,款式好醜布料也差.....」
少年人直來直去,童言無忌。
也是,眼前的洛紫陽穿著洛家做工精細的服飾,好似已褪了大半毛頭小鬼的影子,是位身型挺拔的英姿少年,遙遙一眼驚覺誰家公子。
我想著,沉默著要將東西收回。
他卻沒鬆手,突然退幾步拿遠了,歎出口氣,「算了,都給我了哪有收回去的道理,我可以留著練武時穿。」
這用途下磨損得會更快,頻頻需要更換。
於是,當洛紫陽在院內或崖前練劍法時,我找到了新活,就在一旁修補這些衣物。
打坐,澆花,采藥熬製,縫衣,於土地公拜訪時閑聊幾句......我每件事都做得單調卻專注,在過往無數年中如此重複著,怕也將繼續重複下去。
直到洛紫陽有天突然問我:
「師父,你每天做的這些我看著都無聊。你就不想下山,去外邊瞧瞧嗎?」
06.
那年的中秋節,我終是被洛紫陽說動了。
花燈盡顯繁華,暮色籠罩下人聲鼎沸。食物的香氣與各式精致玩意兒相伴,流光縈繞,叫人眼花繚亂。
而洛家的門匾氣派。
我未去登門拜訪,隻是師徒二人在旁邊的街上一前一後地閑轉。
太久與外界脫離,竟會一時間生出許多無措來,每每遇上旁人投來探究的目光,我下意識將臉上的麵紗遮得更嚴些。
洛紫陽的個子已經超過了我的肩頭,我倆並排站著,偶然交談幾句,乍一看像是對姐弟。
「......師父?」
他見我呆在原地沒動,還不太放得開,跑出去不遠又返回來,語氣頗為無奈地突然牽起了我的手。
洛紫陽領著我,一步步穿過熙攘人群。
兩邊的攤位和遠處的城樓煙火,或者隨處可見販賣的各種小玩意兒,都是他太熟悉的東西。
琳琅滿目中,洛紫陽的輪廓無限溫柔,笑著把頭偏來,向我挨個地耐心解釋用途。
我們路過一個賣首飾的攤位時,皆被推車上紅綢覆著的珠花玉簪吸引住注意。
用巧奪天工形容,也並不為過。攤主是個精明和善的男老板,吆喝聲不絕,很會看人,單瞅見洛紫陽腰間係著的洛家玉佩,就知道對方出身不凡:
「誒,那位小公子,停一停吧。」
他叫住洛紫陽,目光卻是打量地望向我,舉起手裏做工細致的香囊:
「要麼給小姐也買一個?這可用的是上等的刺繡,很受青睞,來光顧的小娘子們都喜歡。」
我不是尋常女子,但同樣不能免俗,無法否認它確實很美。
很美,再美也僅限刹那的欣賞。我漫長望不見邊際的單調人生裏,從來沒有過什麼特別想要的東西,更不該有特別想要的東西。
視線遊移,我垂眸,剛想拉著洛紫陽離開,他卻突然抬頭向四周掃了幾眼,指著東邊不遠處的商販開口:
「我想吃糖人了,師父去給我買吧。」
便將我打發走了。
07.
那是用草藥跟山下醫館換來的錢。
我對數目沒有什麼概念,按著價格訥訥地付了後還剩許多,與糖人一齊,遞給已經跑來跟前等我的洛紫陽,又立馬被他推回來:
「先收著吧,以後等我想吃糖人的時候,再叫你給我買。」
他小大人式地打算。
「我......」
少年眨眨眼,把我猶豫的話語中斷,將自己方才偷偷買下的小盒子塞到我手裏,變戲法一樣,催促我快打開看。
木盒裏,放著支通體泛銀的發簪。
是由手工打磨而成,精簡而素淨,周身泛著圓潤的光澤。簪身還有雕刻,是栩栩如生的花草,紋路凹陷,呈現出不張揚的大方。
「怎麼樣?我覺得剛剛的攤位上,所有簪子裏它最漂亮,特別襯師父你。」
「哪個女子不想收男子禮物的?」
他語氣有點邀功式的上揚,眼眸烏黑深邃,神情清澈且溫柔,挑眉時流露出狡黠笑意,一如既往地欠扁。
莫名讓我心口一暖,騰起溫熱的雲霧。
而下一句,則毫無停頓地以涼水徹頭澆下,叫我陡然清醒——
洛紫陽接,雖玩笑但接的是真心話:
「當徒弟的,哪能不孝敬自己師父?」
「哎呀,反正也不貴,買都買了,你可別罵我哈。」
短暫沉默後,我收下了這份禮物。
很多言語彙積在嘴邊,我垂眸定定地看著他,看著他發亮的、漆黑的眼睛,萬家燈火曈曈正倒映在正中。
最終我很輕地笑了笑,隻說:
「我沒罵過你。」
我的反駁叫洛紫陽驚訝,他沒料到我會真跟他鬥嘴,幽默著自行認輸:
「行行行,我讓著你,你是沒罵過我,隻是生氣了就冷著張臉教訓。」
許是這趟雙人下山之旅,帶來了很多興奮感。我難得的反應與表情變化,被洛紫陽收入眼底,他輕輕拽了下我的袖子,無意間地提出建議,帶著點親昵的調侃:
「師父你就應該多下山走走,別真與世脫節了。」
「他們叫你仙姑,難不成你還真修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