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夜半更深，京城陸府東北角的金禧閣裏，燈火通明。

　　陸念眉捏著牌，如蓮瓣般的瓜子臉微微下垂，手上不知不覺的漸漸鬆了力氣，手裏的牌險些落了去。

　　“二小姐……”丫鬟沁雪輕聲細語的說道：“二小姐若是困極了，便去架子床上睡吧。”

　　陸念眉猛地睜開眼眸，黑白分明的丹鳳眼忽的一閃，待看到沁雪的麵容時，這才微微鬆了口氣：“再玩吧，你們出牌太慢，我都等得睡著了。”

　　“二小姐，已經過了子時，再玩下去，怕是耽擱了明日給老太太請安。”丫鬟沁雨柔聲勸著：“不如明個兒從老太太房裏回來，奴婢們再陪二小姐玩。”

　　陸念眉抿了抿瑩潤的唇瓣，鳳眼流轉，偷偷的瞄了眼對麵的雕花窗，待看到那吊著的雪白浮影時，又猛地收回了視線，咬唇笑道：“我因著生病，已經大半個月不給祖母請安了，祖母最是重規矩，我這會兒睡下，明早定是起不來，倒不如索性再玩兩個時辰，明日趕早，第一個去給祖母請安。”

　　顧媽媽看著陸念眉烏青的下眼瞼，有心想勸，卻是遲疑，昨個兒二小姐倒是睡下了，隻是半夜驚醒，一身的汗，連裏衣都濕了。

　　顧媽媽站起身來，拿了一旁的琥珀黃大袖衫披上，說道：“老奴給二小姐煮一碗銀耳蓮子羹來，要熬著，總不能餓肚子。”

　　陸念眉略一點頭，便應了下來。

　　顧媽媽一走，沁雨與沁雪收拾著黃花梨螺鈿炕桌上的紙牌，輕聲說道：“二小姐，您才大病初愈，這樣熬著，對身子不好，若是二夫人知道了……”

　　“你們不說，母親不會知道的。”陸念眉有些煩躁的打斷了沁雪的話，趴在炕幾上，將眼睛閉得死死的，整個頭都埋進臂彎裏。

　　她也困得要死了，隻是……哪裏敢睡？這裏明明是在閣樓上，可雕花窗外卻是有個懸掛的浮影……

　　病了這一場，醒來之後，便總瞧見些不明不白的人，白日裏還好些，夜裏實在瘮人，寺廟去了，道士也請了，看著母親為著她日漸消瘦，她也不敢說，那些符紙之類的，根本沒用。

　　索性，旁人是瞧不見的，那些“人”也沒有傷害她，以後……大不了就這麼晝夜顛倒的過吧。

　　陸念眉裝作精神很好的模樣，樂嗬嗬的與三人玩到第二日晨起。

　　天邊現出魚肚白的時候，那個吊在閣樓窗邊的黑影終於不見了。

　　陸念眉鬆了一口氣，圓圓的小屁股蹭到羅漢榻外，趿拉上綴東珠象牙色繡鞋，緩慢的將對麵的那扇窗子支開，閣樓後頭有片竹林，鬱鬱蔥蔥的，襯著遙遠的青白之色，像是一幅水墨畫般，清雋深遠。

　　當然，如果在夜半時分，這幅水墨畫不會變得陰氣森森就更好了。

　　陸念眉深吸了一口窗外寒涼的空氣，鼻尖頜動間……

　　“阿嚏……”陸念眉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

　　“二小姐。”顧媽媽走過來，將支開的窗子落了下來，和軟道：“晨起寒涼，二小姐小心著了風，等太陽起來，再通風換氣不遲。”

　　陸念眉被顧媽媽牽著手，在黃花梨妝台前坐定，看了眼雕花銅鏡中大大的黑眼圈說道：“這個遮了吧，讓母親看到，又該多想了。”

　　陸念眉的金禧閣，離著老太太的福壽園最遠，等陸念眉到的時候，長房的大小姐與三小姐已經到了，正在外間鎏金纏枝蓮紋暖爐前解鬥篷。

　　“大姐姐，三妹妹。”陸念眉走上前去，站在暖爐前暖身子。

　　正值深秋，老太太怕冷，早早的燒了暖爐，陸念眉大病一場後，愈發的畏寒，站在這裏，倒是舒服了許多。

　　大小姐陸念心自顧自的理著淺金纏枝海棠袖口，高高仰著銀盤一般的臉，仿佛沒瞧見陸念眉一樣。

　　倒是長房庶出的三小姐陸念月，將手中珠光粉繡玉蘭花鬥篷遞給身邊的丫頭，柔聲細語的問道：“二妹妹的病好了？”

　　“已經大好了，多謝三妹妹掛念。”陸念眉笑盈盈的說道。

　　“哼，去寺廟添了一百兩香油錢，又請了道士做法事，不知道花了多少銀子，若是這樣都不好，陸家豈不是要為她傾家蕩產？”大小姐陸念心毫不客氣的睨了陸念眉一眼，沒好氣的往內室走去。

　　陸念眉無奈的笑笑，垂下了頭。

　　陸家攏共兩房，長房經商，供著父親走仕途，父親一板一眼的，今年才被擢升為正四品戶部侍郎，入京就職。

　　長房經營有道，十年前就入了京，如今這陸府，便是長房買的宅子，大小姐陸念心一直認定，二房是在用著長房的銀子，因而對陸念眉從沒好臉色。

　　三小姐陸念月攏了攏頸上的赤金貓眼石瓔珞圈，無奈的衝著陸念眉抿唇笑笑，便跟隨陸念心走了進去。

　　陸念眉身子暖和過來，顧媽媽為陸念眉解淺鵝黃繡薔薇花鬥篷，低聲安撫道：“二小姐別跟大小姐一般見識，您是官宦千金，可不是她能比得的。”

　　士農工商，商人的地位最低，陸念心與陸念月說到底是商戶女。

　　陸念眉含笑點頭，深吸一口氣，往內室去。

　　老太太王氏坐在內室紫檀木螺鈿羅漢榻上，陸念心與陸念月一左一右的坐在老太太身邊；長房大夫人丁氏在花廳看著丫鬟擺膳，陸念眉的母親白氏則坐在下首的黑漆玫瑰椅上，與老太太說著話。

　　“孫女給祖母請安。”陸念眉規規矩矩的行了一禮，粉團子似的臉頰上，帶著甜甜的笑容。

　　“眉姐兒來了，身子大好了？”老太太王氏衝著陸念眉招手，讓她到自己的身邊去。

　　三小姐陸念月見狀，知趣的站起身來，騰了位置：“二姐姐，你坐這裏，祖母這些日子，總念叨二姐姐。”

　　二房搬到京城，不過一個多月，入京第二日，陸念眉便病了，再沒有到老太太這裏請安。

　　老太太王氏喜歡胖乎乎的孩子，偏在她身邊長大的陸念心與陸念月怎麼吃也吃不胖，瘦骨嶙峋的，看著沒福氣。

　　陸念眉的到來，倒是讓老太太歡喜起來，陸念眉骨架小，肉乎乎的，像是麵團子，手上還有小窩窩，很討喜。

　　老太太捏了捏陸念眉的小臉，慈愛的問道：“身子可好利索了？”

　　“回祖母的話，好多了。”陸念眉偷偷的拿手中的絲帕抹了抹老太太的手指，免得老太太發現，手上有許多用來遮黑眼圈的脂粉。

　　“我瞧著倒是瘦了不少。”老太太抻了抻陸念眉身上的淺米色繡花小襖，皺眉道：“瞅瞅，這才做的衣裳，腰身就鬆份了。”

　　白氏坐在下首，憐愛的看了眼陸念眉，歎氣道：“剛入京，水土不服也是有的，慢慢將養著也就是了。”

　　丁氏在花廳備好了早膳，轉身出來，剛好聽到這句，笑著說道：“可巧鋪子裏昨個兒到了一批蜀錦，晚些時候，讓繡娘過來給眉姐兒量尺寸，重新做兩套也就是了。”

　　陸念心聽了，不高興的站起身道：“府裏的份例，三個月做六套衣裳，二妹妹這個月已經做了十套了，還做？”

　　丁氏皺眉，麵露不悅，橫了陸念心一眼道：“你二妹妹才入京城，又是官家小姐，少不得要出門飲宴，衣裳還能穿不合身的不成？你身為大姐，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來！請的教導嬤嬤，便是這樣教你的不成！”

　　白氏忙起身相攔：“大嫂快別跟孩子置氣，不必再做了，眉姐兒還有幾套衣裳沒上身呢，年歲又小，一個月一變，豈不是糟踐了那好料子。”

　　丁氏拂開白氏的手道：“弟妹，你別管，咱們府裏，又不是缺那幾匹料子的人家，心姐兒這小家子氣的模樣，我實在瞧不過。”

　　“李嬤嬤呢！”丁氏揚聲喊道。

　　“行了，要教訓，回你們院子裏訓去，先用早膳！”老太太王氏淡淡的掃了丁氏一眼，由陸念眉攙扶著，往花廳走去。

　　丁氏立刻息了聲，才想著這是在老太太跟前，老太太最厭煩人在她麵前大聲喧嘩，因而隻恨鐵不成鋼的橫了陸念心一眼。

　　老太太拉了陸念眉坐在自己身邊道：“都坐下吧。”

　　白氏是有誥命在身的，老太太不讓她服侍，可讓丁氏這個做嫂嫂的服侍弟妹，也不像話，所以但凡白氏與丁氏都在的時候，老太太就不用她們立規矩了。

　　原本該是白氏與丁氏坐在老太太身邊，這會兒陸念眉坐了老太太的右手邊，丁氏便拉了陸念心坐在了陸念眉右側，笑著給陸念眉夾了一塊紅燒肉：“眉姐兒都瘦了，可要好好補補。”

　　陸念心看著愈發的氣惱，恨恨的嚼著豆腐皮包子，像是咬著陸念眉一般模樣。

　　三小姐陸念月偷偷的看了眼伺候在老太太身邊的蘭姨娘，默默的垂下頭去。

　　食不言寢不語，花廳裏隻聽得極細微的碗盞碰撞聲，

　　飯後，白氏攙扶著老太太起身，含笑說道：“眉姐兒先前病得厲害，媳婦擔憂，便吩咐外院管事跑了一趟鎮國公府，後來一直沒消息，媳婦便把這茬忘記了，不想昨夜得了信，說是姐姐今個兒領了人過來。”

　　陸念眉的姨母大白氏，是鎮國公夫人。

　　提及鎮國公府，老太太眼睛一亮，她們這樣的商戶人家很難與世家勳貴有牽連，二兒媳婦未入京前，陸家這個商戶，與鎮國公府不過就是麵子上的情份。因而笑著說道：“我看眉姐兒還是有些沒精神，既是鎮國公夫人千辛萬苦找了人，那便讓人來瞧瞧，求個心安。”

　　陸念眉倒也罷了，陸念心卻是眼神微閃，聽聞鎮國公府的長公子該議親了，若是……